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他年轻时读过大学,曾经在一家效益还不错的工厂当过财务副科长,还入了党。他为人老实本分,谨记年迈的父亲经常的教诲:为人要老实、工作要踏实肯干。所以,认识他的那些普通工人们几乎都对他称赞有加。
正当他处在春风得意之时,工厂实施了改制,他像一大批工人一样,流落到社会上成了一名自由职业者。
于是,命运从那时起,就给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他起先卖过早点,后来和妻子一起摆摊卖服装。妻子进货,他照看摊点。由于他不善言辞,又极富有同情心,许多女顾客挑选到如意的衣服时,对他使劲砍价或者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他的心准软,稀里糊涂地就将衣服甚至是不计成本的售出。
为此,他经常受到能干的妻子埋怨他。日子长了,妻子给了他一个结论:不是做生意的料。再好的服饰,在他手里也卖不一个好价钱。于是,他不再帮妻子卖服装,自己找到一家私营副食品公司做了财务,工资虽然不高,但至少财务工作对他来说是轻车熟路,这一干就是十余年。
十余年里,妻子的生意越做越好,越做越大,不再是单打独斗的路边摊,而是租了门面进了商场,手下也有了几名员工。
而他呢,已经换了无数个私营企业,每个公司都只做了几个月,最多半年。主要的原因是他一根筋,容忍不了自己替那些企业做虚帐和假账。
因为这件事,他没少和妻子吵过架。
妻子骂他跟不上时代潮流,现在的私企哪一家不是经过偷漏税款发展壮大起来的,凭着那种规规矩矩做生意的老观念,又怎么能发财致富呢?哪怕你现在摆个小摊,也会想方设法地少交些管理费。但他固执地认为这些现象迟早会发生改变。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年纪越来越大,工作却是越难越难找。众多企业的财务岗位现在都靠关系或者老板信得过的人控制着,他基本上很难参入进去。
然而,他又是一个不甘于靠妻子的生意而生活的人,他也闲不住,他想:一个人倘若不能解决自己的温饱,那也太没意思了。
于是,他选择放弃热爱的财务工作,托人在一家保安公司里,当了一名保安。
起初,他在一所中学看守大门,那是一件责任比较大、挺约束人的工作。但他为人和气、忠于职守,很快就得到了学校领导的肯定,也得到同事们的喜欢。因为,大家有事换班或者临时请假找人顶替时,他总是任劳任怨地帮助解决,从不推辞。
后来,保安公司的朋友为了照顾他,毕竟他已年过五十。为了让他工作舒适一点,派他去凌丰村拆迁安置工作办公指挥部做保安。
在那儿,他不用八小时规规矩矩站在门口,还可以在拆迁工地四下转悠。没事的时候,在保安室看看监控或者休息一下。
凌丰村这次大面积的拆迁,得到了市里和区委的重视,过去那种单纯地靠拆迁公司进行的拆迁工作,暴露了许多问题:诸如暴力强拆、野蛮拆迁的现象屡有发生。
因此,区政府采取了以街道办事处领导挂帅,房地部门和拆迁公司为辅的三方合作的形式来杜绝拆迁时产生的社会矛盾。
随着他和保安人员的首先进入,凌丰村的房屋征收拆迁工作就此展开。
整个拆迁办,有一个足球场大的场地,简易的房屋围成一个长方形,各个征收部门依次排列,厨房占了一角,紧挨着招待室和审核部门。监控室和保安室就在审核室旁边,一根横栏挡住大门,他和其他保安人员的主要任务是注意车辆的进出和巡查内部的安全。
拆迁办四周都安装了监控设备,主要是能够如实地记录拆迁工作遇到纠纷时的实时情况,另一方面是怕深夜发生偷盗办公设备的行为。
街道办事处主任兼拆迁办的指挥长郑峰是个中年男子,硕士学历,戴着一副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据其他人告诉他,郑峰是从区教育局长过渡到街道办担任领导职务,这只是一个基层锻炼培养的跳板,或许下届区长的候选人就非他莫属。
郑峰指挥长一行刚来到拆迁办时,首先看望了保安人员,并吩咐身后的后勤保障部的人员,一定要让保安们吃好、喝好和休息好。
负责后勤保障的领导告诉他:为了保证所有同志们都吃好,厨子是从大酒店请来的,一定会让大家满意。
这让他对郑峰指挥长的办事能力刮目相看:到底是年轻人,敢做敢当,有闯劲,还亲力亲为。他私下认为这次拆迁工作,在郑峰主持下一定会进行得很顺利。
事实也是如此,拆迁安置工作展开了一个月,已经显现出成就,过半的拆迁户们满意地签了字,照这种速度,用不了半年,拆迁办的工作就可结束。
但是,还有半个月春节就要到来了,不少待签户已经开始置办年货、还有的已经回了老家或者准备外出旅游。
拆迁工作只好告一段落,拆迁公司的员工提前放假,房管部门的职工也回本单位报道去了。整个拆迁办只剩下部分街道办的人员和留守的保安。
眼看离春节越来越近,可是,拆迁办却比平时更热闹了。经常有人开着小车进出拆迁办,他一询问,基本上都是来找郑峰指挥长的。
他们来自于区里的各个部门,郑峰总是在门前恭候着,吩咐他把大门的横栏打开,笑吟吟地迎接着八方来客。
然后,他开始在招待室里宴请这些来宾,好烟好酒招待、一时间满屋飘香、高谈阔论直到半夜。
这下苦了一帮保安人员,原本以为放假以后,可以好好地轮班休息一下,这下全泡汤了。
招待室里喝酒猜拳,嬉笑怒骂的喧闹,吵得他们坐立不安,还不得擅离岗位。当然,拿着手电筒,四下巡逻是没问题的,问题是时值寒冬腊月,出去巡视也是喝西北风。
于是乎,郑峰残留给他们的好印象开始有了转变。他向几个值夜班的保安抱怨:“人家吃香的喝辣的,还要我们陪着,这叫什么事啊。”
同事们面面相觑:“唉,没办法啊。人家是领导,地位在那儿呢。我们只是个看大门的,还能怎么办呢?”
屋外刮着冷风,还下着雨夹雪,时不时还传来零星的爆竹声,他和三个保安卷缩在不大的保安室里,无聊地看着监控的屏幕,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这帮人才酒足饭饱地从接待室里走了出来,各自开车姗姗离去。
一连十天,天天如此,只不过来的客人像走马灯一样,换了一茬又一茬,来自于区检察院、法院、教育局、税务局、派出所、水务局、园林局等等部门。
其他的保安除了佩服郑峰的神通广大外,都开始害怕值夜班,因为这夜班根本就不能休息。只有他虽然气愤,暗暗地咒骂郑峰这帮王八蛋,但他还是坚守着,他想看清楚这些人都是些何方神圣。
这天,正是腊月二十八晚上七点多,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整个拆迁工地一个人影也没有。
郑峰照例坐着他的奥迪轿车来到拆迁办。车一停好,他就带着助理钻进了厨房,开始向等待多时的几名厨子布置任务。
差不多到了八点,陆陆续续开来了七八辆轿车,从里面下来的都是领导模样的人物。诺大的招待室,整整摆放了三个大圆桌,大家开始谈笑风生,喝起酒来。
他站在保安室的门口,望着从天空中飘落的雪花,不禁想起了逝去的父亲。他的父亲曾经是市局的局长,既为官清廉,也没有为子女谋过私利。要不然,他怎么会沦落到现在只能当保安的地步。不过,他还是为父辈感到骄傲。因为父亲去世的时候,遗体上覆盖着党旗,那是一种特殊的荣誉,是人们对他的一生作出的公正评价,不是一般人所拥有的。
快到午夜了,他对另一名保安说:“虽然下着大雪,我俩还是巡视一下工地吧。”
留下两个保安在保安室,他和另一个保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上,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了他们沉重的脚印。
直到午夜一点多,宾客们这才打着酒嗝,称兄道弟、呼姐喊妹地从招待室出来,寒暄着向郑峰告别。
等待大伙儿都走了以后,他的助理拿着两瓶茅台酒塞进车里:“两箱酒还剩两瓶,他们比昨天来的能喝啊。”
“那是的,他们当中有几个是市局机关的有名的酒疯子,平时都能喝。”郑峰踉跄着脚步说道。
“回吧。”他们驾车刚刚离开拆迁办。工地里突然钻出两个人来,一老一少径直走向拆迁办。
“什么人?这么晚有事吗?”
来人掏出证件:“我们是市纪监委的,这是我们的证件。”
两保安一见证件,顿时六神无主不知如何办才好。
年老者严厉地对他们说:“你们不要动任何东西,包括监控室。”年少者则走进招待室,叫厨子不要收拾房间,并拿出手机进行拍照。
不大一会儿,他和另一名保安转了回来。留守保安告诉他,市纪监委来人了。
他好像若无其事地和老者攀谈起来:“我可以打电话通知我的领导,告诉他,你们来了么?”
“可以啊,请便。”老者说。
于是,他打电话通知保安头,请他转打给郑峰,告诉他纪监委来人了。
这时,一辆面包车开了过来,陆陆续续下来五六个纪监委的人,老者吩咐他们开始工作,拷贝监控的内容,取证的取证、询问的询问。
不大一会儿,郑峰和他的助理也赶过来了,一见这阵仗,酒也吓醒了一半,平日趾高气扬的劲头顷刻不见。
老者对郑峰说:“有人向省纪委举报,你们违反八项规定,请接受调查,希望你们予以配合。”
郑峰和助理被监委的人带走了。
临走时,老者问他:拆迁办如何对待他们这些保安时,他几乎是哽咽着说道:“还能怎样呢,等着失业呗。”
果不其然,市委和区委下令拆迁办停止工作,进行整改,所有参入吃喝的人员接受调查。拆迁办由街道派几个人留守,至于什么时候重启,另行通知。
当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播出某街道办事处春节期间顶风吃喝,违反八项规定的处理决定时,他正在家里无事可干,犯愁地寻找着下一个工作呢。
但他还是固执地坚信:愁云终会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