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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麦季里干热风可劲地刮，南地的麦子一片金黄。

郭家庄的人们开始收小麦了。收麦之前先把打麦场给造出来。造场的时候把小麦连根薅，摔掉根上的泥土，把小麦平铺在地上。晾晒一上午的小麦捆扎起来，攒成一个一个的麦个子，麦个子垛起来，像小小的蒙古包。

松软的泥土掺杂着麦子的清香味，郭家庄南地里吹着凉爽的微风，布谷鸟在树林里欢快地鸣叫着。郭小豆的父母和哥哥姐姐此刻都在地里造场，他们用青色的石滚碾压在松软的黄土上。碾压好后他们又用湿柳树枝压上泥土把麦场抹得溜光明净。干干净净的小麦场就像他们的脸面，小麦场造得好，麦子打得顺畅，心情也会跟着好起来。

十一岁的郭小豆早早起来，他一手拿着葱棵，一手啃着发面卷子。卷子有点酸，娘做馍的时候老酵放多了，郭小豆吃着酸舌头的卷子想着要发冰糕的事情。今天他要做一次卖冰糕的生意。

趁过麦季，郭小豆要学卖冰糕。他的爹娘、哥哥姐姐们早已去了麦地。黎明前爹磨镰刀的声音还有“吃杯茶”鸣叫的声音惊醒了郭小豆。郭小豆的奶奶说，小子不吃十年闲饭。郭小豆快十一岁了，他不想被人说成是吃闲饭的小子。

郭小豆吃完手里发酸的卷子，就完手里最后一片葱叶子，接了半瓷碗凉水咕咕嘟嘟喝了一阵子，他感到他肚子里有了饱腹感。郭小豆时常感到饥饿，早上起来先吃点东西，家里能吃的就是发面卷子，郭小豆从没吃过零食，他看到邻居家的小孩吃零食嘴里能馋出口水。郭小豆很争气，他从不跟爹娘要零花钱。

娘做饭不好吃，他勉强吃完手里的馒头，骑个半旧二八大杠自行车，自行车后座上夹了一个泡沫箱。这个泡沫箱是他爹跑了几个家电门市部给他寻出来的。郭小豆要用这泡沫箱盛冰糕。

郭小豆矮矮的个子，头发微黄，他缺乏营养。他用小短腿斜插在自行车大梁下咯咯丫丫骑车去镇上发冰糕去了。

郭小豆虚岁才十一，他干活没力气。他娘说，你割麦不在行，地里的活有爹娘，哥哥和姐姐也放麦假了，你还是发点冰糕去卖吧。

郭小豆没卖过冰糕，听庄里的郭小园说，一块冰糕能赚五分钱哩。郭小豆听后眼热得很。他想，要是卖冰糕能赚到钱，他就把赚来的钱攒起来，等把钱攒够了，他再去上学。现在他不能去上学，因为家里既要供姐姐还要供哥哥。他们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初中，还有个上小学的妹妹。爹娘在工地累死累活地打工供他们兄弟姊妹实在是不容易。

郭小豆成绩不好，他娘说先紧着学习好的供，郭小豆读到小学三年级辍学了。他想，等哥哥和姐姐都考上学了他再上也不迟。

小学三年级毕业的郭小豆，勉强会算账，冰糕批发价五分钱一根，郭小豆一根冰糕卖一毛。一根赚五分，十根赚五毛，一百根赚五块，郭小豆算着并不复杂的帐。他梦想着能赚很多钱，等他赚到钱了他首先要买一个弹弓，他要用弹弓打他想要的小鸟、知了和山鸡，他还要用弹弓去报仇。庄里的王小柱曾经用弹弓打到他的头皮，在他不防备的情况下，铛的一声他头上被王小柱打了一个大包，大包黑紫流了血，那是郭小豆一辈子的疼痛和耻辱。

郭小豆捂着头上的包哭着去找王小柱的娘理论，被王小柱哥几个又揍了一顿。想起这些窝心事郭小豆又羞又恨。他梦想着自己长大的一天，梦想着自己不被欺负的一天。

02

郭小豆走进批发冰糕的小工厂，批发冰糕的老板是个又黑又胖的中年男人。老板两眼傲气，满脸凶光地坐在藤椅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路上的行人。

郭小豆置好自行车，从支架上取下来泡沫箱，泡沫箱上还盖着一个他小时候的小被子。

郭小豆看见批冰糕的老板心里有点发怵。他还没来得及和老板搭话，那个批发冰糕的老板说：“哎，小子，要发多少根冰糕？”

“三十根。”郭小豆声音小得像蚊子。

“哪庄的啊？”老板又问了郭小豆一声。

“郭家庄的。”

“你们庄的罗锅你认识吗？”老板又问郭小豆。

“认识。”郭小豆怯生生地回答老板。

“给你们庄的罗锅捎个信，他还欠我十块冰糕钱哩。让他把钱给我送过来，过麦季了谁家不用钱，真是！”批发冰糕的老板带着怨气。

郭小豆在老板面前不敢说不，他胆怯地点点头。

郭小豆从裤袋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把裹了几层的布包打开拿出磨得有点毛边的一块五毛钱递给老板。

出了冰糕小加工厂，郭小豆骑上自行车去麦场，去田间地头叫卖他的冰糕。

“冰糕冰糕，凉甜冰糕，好吃不贵的冰糕……”郭小豆稚嫩的声音在麦田里飘荡。

郭家庄的老少爷们看到骑车卖冰糕的郭小豆都笑哈哈地说，郭小豆这小子会做生意了。

大太阳洒下无数金光，天开始热起来。天越热，自己的冰糕才能卖得越快。郭小豆希望天气能再热一些，天气越热买冰糕的人会越多。郭小豆希望他一天能卖一百根冰糕，卖一百根冰糕要跑很多麦地和麦场哩。

第一个买他冰糕的是一位头戴太阳帽的大姐姐，她一下子要了他十根冰糕。

郭小豆看着这位买他冰糕的大姐姐心情激动地对那位姐姐说了声“谢谢。”

那大姐看起来满脸都是善良和慈祥，郭小豆知道那是一个有工作的姐姐，他一下子就看出来那姐姐是个干事的人。

郭家庄南边是离家二里地的高王庄，东南有三百多人的大焦庄，正东有连在一起的苏庄、马庄和姬庄。这三个庄都是小庄子，庄里有狗，郭小豆怕狗，他不敢往这三个村庄去。为了卖冰糕郭小豆只能沿着打麦场和收麦子的田地转悠。田地里到处都是收割小麦的大人，他们脸上流着汗，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可是他们连块冰糕都舍不得买。买他冰糕的差不多都是小孩子和年轻人。郭小豆对每个买他冰糕的人都会说声谢谢。

走到高王庄的时候，郭小豆渴了，他想找点水喝。泡沫箱里还有三根冰糕没卖完，他本来想吃一根，可是吃掉一根就要赔上五分钱哩，并且冰糕会越吃越渴，还不如找点水喝。郭小豆敲了敲一家农户的大门，里面探出一个刚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那女孩问郭小豆是做什么的？郭小豆说是卖冰糕的，口渴了想找点水喝。

女孩给郭小豆开开门，让他进来。她看郭小豆又黑又瘦，满脸大汗的，明明自己卖冰糕，还要找水喝，女孩心里非常可怜郭小豆。女孩说，她家里有冷好的白开水，让郭小豆喝点白开水，郭小豆不喝，他说，喝压井里的凉水就好。女孩拗不过郭小豆，只好给他压凉水喝。郭小豆就住压井水嘴子喝了一阵子，喝得肚子里开始发凉开始晃荡，一走路郭小豆能听到自己肚子里水咣当响。

年轻女孩看他这么小卖冰糕，问他上没上学？郭小豆说，先让哥哥姐姐上，等哥哥姐姐毕业了他再上，因为家里没钱。女孩看着懂事的郭小豆问他冰糕卖完吗？郭小豆说还剩下三块。女孩说，她要买三块冰糕。郭小豆转身给女孩拿冰糕，给钱的时候，郭小豆少要五分钱。女孩说，你这么小就出来学做生意，咋能少给你钱呢？说着把钱又递给郭小豆。郭小豆笑笑说，我还喝您家水了呢！女孩说，凉水又不值钱！

03

郭小豆卖完了冰糕才中午十二点，他今天运气不错，他想再去批发三十根冰糕，因为离天黑还早着呢。

郭小豆用赚来的钱在镇上买了两个烧饼，他第一次给自己改善生活。他想用赚来的钱给地里干活的父母买几个烧饼吃，想想还是先批发冰糕吧，等把冰糕卖完再给父母钱是一样的。

郭小豆第二次走进批发冰糕的小工厂，老板正在吃午饭，老板看到郭小豆又来发冰糕，脸变得温柔起来。

“小子哎，不错哦，人不大卖冰糕还怪在行哩。”老板脸上有点笑容。

郭小豆不知道该和老板说点啥话，只是规规矩矩地往泡沫箱里放冰糕。他想尽快把这三十根冰糕卖完，多赚一点钱向父母展示自己赚钱的能力。郭小豆心里充满希望，忽然间他觉得自己长大了，像个男子汉，他能赚钱养活自己了，最起码今天他赚钱给自己买了烧饼吃。他要扩大他卖冰糕的地盘，他不能总在家边转悠，他要去更远的地方卖冰糕。他觉得卖冰糕是件很快乐的事情。

郭小豆心情畅快一路高歌：“冰糕冰糕凉甜冰糕，好吃不贵的冰糕……”郭小豆没有了之前的羞涩和懦弱，他的声音高昂、稚嫩充满战斗力。

离家五里地有个卢家桥，郭小豆卖冰糕的声音在那里肆意飘荡着。

“冰糕冰糕，凉甜冰糕，好吃不贵的冰糕。”

卢家桥路两边都是劳作的人群，大人孩子都有，他们听见卖冰糕的，兴冲冲地围过来一群人。郭小豆一下子卖了二十根冰糕，他吆喝得口干舌燥，感到有点疲惫。

下午两点多时，还有十多根冰糕在泡沫箱里躺着。这时天空中忽然出现一大块乌云，从西北方向翻滚过来。要下雨了，怪不得天气这么燥热。下雨之前不知道泡沫箱里的冰糕还能不能卖掉？郭小豆看着忽然暗下来的天空，后悔进了第二次冰糕。

麦田里的人们开始垛小麦，他们用木杈把小麦堆成垛。轰隆隆的雷声从天边滚过来，由远而近，雨似乎很快就要来到跟前，路边的农民都在飞奔往麦场里跑。

郭小豆想，他的父母和哥姐也一定在家里垛小麦。可不能让雨把小麦给淋湿了，那可是一年的口粮哩，郭小豆想到这儿他开始往家赶。

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郭小豆没骑多远雨点就拍打在他身上。这雨来得真快啊！刚才的燥热一扫而过，雨带着风，风裹着雨落在郭小豆的身上。他骑个破自行车奔在回家的土路上。大雨让自行车链条上沾满了淤泥，自行车没法骑了，郭小豆又急又怕。他想剩下的十根冰糕一定会化成水，想到要化成水的冰糕，郭小豆很心疼。

雨越来越大，郭小豆推着自行车走在风雨里，每走一步都非常艰难，这个小小的身躯像一个固执的小英雄任凭暴风雨的袭击。离家还有二里路，他必须先找个地方躲一躲，路边都是麦个子堆起来的小小蒙古包，郭小豆把沾满泥水的自行车推到麦垛跟前，他抽出一个麦个子，再抽出一个麦个子，郭小豆掏出一个洞，他躲进了麦垛里。

他不知道这是谁家的麦垛，他在麦垛里掏了一个大洞，为了躲雨，他想他们看见了也一定会让他躲到这里。郭小豆躲进垛里面，他想着一天下来所经历的事情。今天，他遇到了很多人，遇到了那个买他冰糕的好心大姐姐，还有那个给他压凉水又买他冰糕的年轻女孩，那个批发冰糕的老板也不错，最起码他夸他有能力。郭小豆最喜欢旁人夸他，别人一夸他他就觉得很有信心。

望着哗哗的大雨，他窝在麦垛里想着泡沫箱里还有十根没卖完的冰糕心里觉得有点可惜，白瞎了五毛钱。还好下雨了，天不热了，冰糕或许会化得慢一点。他要把没卖完的冰糕拿给爹娘和哥哥姐姐尝尝，反正今天也赚了一点钱。郭小豆想到这儿心情好了很多。

雨越下越大，天地之间连成一片白茫茫的水雾。郭小豆蹲在麦垛里想着爹娘，他的爹娘不知道他跑向了哪里去卖冰糕，或许爹娘正在麦场里垛小麦，也许小麦已经垛好了，也许爹娘和哥姐已经回到了家里。郭小豆不知道雨什么时候能够停下来，要是雨停不下来，他就要在这麦垛里睡上一夜。郭小豆这样想的时候，他希望爹娘能来找他，希望哥姐能来找他，他还是一个孩子。空中的炸雷让他捂紧了耳朵，张牙舞爪的闪电在他眼前划过，他惊恐，心颤。他最害怕打雷，小时候听见雷声他都会往屋里奔跑。现在他被大雨隔在荒郊野外，麦个子攒成的麦垛阻挡不住暴雨的侵袭，郭小豆身上湿透了，头发被雨水浇得贴着头皮，郭小豆感到浑身发冷，他觉得他要感冒了。他在纠结他要不要冒雨赶回家去，反正躲不躲雨浑身都湿透了。

“小豆，回来，郭小豆，回来……”

声音穿过雨幕，郭小豆隐隐约约听到他的爹娘、哥哥姐姐在呼唤他。他从麦垛里钻出来推起沾满泥水的自行车边走边答应“：哎……我在这儿哩……卢家桥南地……”

“小豆，回来……郭小豆，回来……”

雨还在下，郭小豆远远看到他的爹娘一手打着伞一手拿着雨披在泥水里一拐一拐地朝卢家桥这边走来。

他的爹娘、哥哥姐姐在风雨里呼唤他，听到他们喊他的声音，郭小豆眼里涌出了泪水。他的爹娘还是疼爱他的，虽然他学习不好，虽然他现在失学了，他还是他们挂念的孩子。郭小豆晃晃他的冰糕箱子，冰糕还在，还没有完全化掉，他要把没有卖完的冰糕给他们吃，爹娘还没舍得吃过一块冰糕哩。

郭小豆望着爹娘前来接他的身影，他加大了向前的力度，风雨中，他小小的身躯像一匹坚强的小骏马，一步一步向他爸妈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