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明媚的阳光,清冷的天气;他自己也不明白今天为什么会起这么早。洗漱的时候,发现牙膏没了,他又懊恼地责备了自己一通。真是太反常了:感觉不对,这感觉不对,从一开始事情就不顺。好像从一起床,他就一直在被嘲笑。“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不是这样的,他安慰自己,这只是起床气而已。
他认真地穿戴衣服,袖口的位置摆了多次,终于觉得精致了。但是有一瞬间,他又苦恼地想,假如我一走动,这袖口就不会保持现在的样子了。其实,他也不是个对衣着服饰讲究的人,只是今天他想给自己找一个节点,从这个节点以后,都是全新的开始。这种时间的把戏,他已经玩了很多次,与其说是下定了决心,不如说是对自己的安慰。打扮完毕,他慢慢地呼吸,平静而空洞地看着镜子。还不错,他有点尴尬地想。镜子里是他自己的相貌,还有一点其他的东西,也许镜子只喜欢照那其他的东西也未可知。不过,他总算又给自己找了一个新的节点。四周安静,他假装平静而积极的样子,就像理想中的初始化状态。然后,他就出门了。
这是明媚的阳光,清冷的空气;他在犹豫怎样的走法能使自己显得帅一点。如此之早,空气都显得陌生。令他惊讶的是,草地上坐着几个玩手机的人。这些人缩着脑袋,拢着袖子,难道图的是室外信号好一点?这样一想,他心里平衡了一些。走出大门外,以前常去的粥铺已经被拆了。回忆当时,他很愤懑。后来那个铺主不屈不挠,又做起了流动生意,但是他却不再常去了。人和物其实都没有变,只是他感觉心里消失了什么。
他并没有明确要去的地方,驱使着他的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愿望,不至于让他随波逐流。以前——不知多久之前,他曾习惯如此之早的外出,只为喝到新鲜的粥。因为胃有一点毛病,新鲜的热粥对他来说是一种幸福。不知道是不是后来习惯了胃疼,还是已经对粥的幸福感到麻木,他不再把这项追求放在心上了。同样还有很多过去的棱光被遗忘,有些他觉得可惜,有些则无所谓了。
他隐隐约约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明白自己该做的事和思想的矛盾:就像缓慢受搥一样。该怎么解决,他还没想好。
也许这就是目的地:一个图书馆。
以前他觉得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现在却只想可耻地逃避在其中。不管怎么样,他都觉得那一排一排的高架能够拯救自己,它们能分隔出狭窄,让自己有了喘息的空间。图书馆很大,很冷,也很空。他又想起了萨姆沙的房间,反而有点羡慕起来了。
图书馆里WIFI很好,因此也有大清早就来蹭网的人。这些人即使不和他相遇,也在他心里投下了一道影子。他随便乱走,百无聊赖。一排排的书在那里观望他,就像一排排的士兵。他随便翻了翻自己以前没有看完的书,找了找注定不可能再找到的文章,感到一阵阵的意兴阑珊。这空间仿佛与外面的空气融合在了一起,变得同样清冷而陌生,他感觉头脑发空,头一次觉得自己不该来这个地方。
找,找——胃部隐隐作痛,他开始紧张起来了。有几次,他想拿出手机看看时间,但是又强忍住了;这也像是一个节点。他扫到了一本《嘉莉妹妹》,这本书他从大一开始看,到现在都没看完。时光迅速闪回,空间都有了一点发黄的颜色,他感到自己轻松了许多。从这里开始,他对自己说,我还有一些时间,我可以把它看完。
图书馆比外面更冷。一会儿他就流起了鼻涕;这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实际上,即使一切都在理想的状态下,他也发现自己总处于一种惶惑的状态。先是一页一页看,然后是两页两页看,之后就成了随便翻着看。好一个思想的碰撞!前面女生的背影仿佛在嘲笑他。他猛地低下头去,看到了这么一段:
同理,这个天地里的气氛必将在人心中发生作用,引起叫人绝望的后果。这就如同化学的反应物一般。在这里耽搁一天,就如同一滴反应物一般,会影响人的观念、目的、欲望,使之改变颜色,从此以后就永永远远染上这个颜色。
说得真好啊。那他是什么颜色呢?是金色、紫色、红色,还是石头色、木头色、泥巴色?是存在于真实,还是囚困于真实?他有些想出去晒晒太阳了。鼻子总是痒,他开始怀念明媚的温暖起来……
前面的女生走了。思考,再思考一会儿……
哦,嘉莉,嘉莉!哦,人性中盲目的追求啊!它说,向上,向上,哪里有美,哪里有追求。不论是平静的田野里一只孤单的羊的铃声,或是田园里美的闪光,或是在过路人眼里灵魂的闪现,心是会懂的,会回答的,会跟随着的。正是在脚走累了,希望仿佛成泡影了,这才会心痛,渴望会升起。那么,要知道,对你来说,既不应是过度,也不应是就此便满足。在你窗下梦想的时刻,你将会独自一人渴望着。在你的摇椅里,在你窗下,你将会梦想着你也许永远不会感受到的那样一种幸福。
他抬起头来,扫视着周围书架上的内容,一种绝望而眷恋的情感渐渐浮上他的心头。莎士比亚的雷把人劈死,契诃夫的雷把人心劈死,古今中外敏感的人都在描绘现实,但现实就像黑夜,仅仅被雷电反衬出了深黑。有人说云开雾散,也许只是她单纯而幸运。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的真相吗?他把一些东西当作灵与肉,希望藉此获得升华,结果它们只是与他若即若离的衣服,只起温暖和修饰的作用。那精致的袖口,华贵的领带,在一动之下就可能形象坍塌。人心本质只是被温暖着,孤独是多么病态的表现啊;这是诅咒?还是惩罚?一切条件设置的目标都是未来那个美丽的新世界。他感觉到心里的一座堤坝坍塌了,新的河流汹涌。很快,它们将会填充内心,更换血液,使他新生。
他看了看手机,这个时间,已经可以去吃午饭了。图书馆冷的难受,他把书放回原位,小心地擤了下鼻子,然后他冷得抖了一下,于是快步朝门口走去。
他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往昔的时日永远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