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

坑坑洼洼的泥地连接着四周密闭的墙壁,唯一一扇窄小的铁门只有一口小窗户,此时也是黑漆漆的,没有泄进来一丝光亮。

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皮靴落在地上的声音挺有规律,能够想象巡视的人散漫的样子,大概腆着肚子,背着手,摇着身体,挪着步子。

他靠着墙壁,盘坐在一处角落,目光没有焦距,对外面的声音恍若未觉,一团干瘦的身影放佛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轻微的胸膛起伏能看出来是个活物。

脚步声没多久便停了,据他估计,应是离他不远。果然,隔壁门口传来巡视者的声音:“都动一动,别给我装死!”只几天也不知怎么了,时不时地就有人来查巡一番,实在是令人厌烦。心思还没转完一圈,就被一阵突然的强光刺激的紧闭双眼,原来是查到了自己这,他心想。就见那巡查的人手里举着手电筒照了过来,大概以为他睡着了,用力的敲了敲铁门,“醒醒!来巡视了!”他等了一会儿,发现那束光依然直直的照着,眼睛火辣辣的疼,听到这话,勉强半睁开眼,那巡查者一时不防,只见灰白的脸上两块凹陷处,嵌着一双死寂的眼,此时冷冷地朝他看过来,心下一突,顿觉阴森悚然,手下一抖,手电筒差点都没拿稳,他下意识的两手抱住,浑身激灵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慌慌张张的走了,也顾不得巡视,只想着快点回去交接夜班。

“真是晦气!”走在路上想起了那双眼睛,还是有些心惊。这几天上头不知发什么疯,弄什么人道主义,倒叫他们下头这些人难做。整日整夜的巡查,就怕一个疏忽,不明不白的死了人,那可真是往枪口上撞。往常牢房里成批的死人也没人管,草席一卷扔了完事,这还算好的,有些直接烂成了骨头也没人发现,那才叫一个惨。“真是晦气!”嘴里仍然不住地嘟囔着,心里有些憋屈,怎就叫他摊上了这事呢,也不知这会上头要折腾多久,自己能不能熬出头。

越走越小的脚步声告诉他,巡查的人走远了,估摸着不会再来人了。但他其实是有点期待的,只是他期待的当然不是那群蠢货。眼睛的不适让他反射性的想要阖上眼皮,他强忍着,不打算叫它如愿,一合上就舒服了,那种感觉也很快就没了。什么感觉呢?他说不上来,反正让他很喜欢。

没一会儿,那让他身心愉悦的感觉消失了,他再也提不起一丝兴趣,闭上眼睛,心里默默估计着今晚也许是睡不着的。在这牢房里,每日除了吃喝拉撒也无事可干,刚开始无聊了便睡,到后来睡得实在太足,睁眼到天明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他换了个姿势,寻了个相对平坦的地躺了下来,周围一片死寂,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很浅,倒是那几只耗子,时不时的闹腾一下,不过对他来说也算解闷,只是不知什么都没有的牢房里,它们如何活得比自己还要恣意。听着那细微的动静,意识渐渐地模糊,好似还醒着,又好似睡着了,一时间自己也分不清。

等到意识再次清晰时,也不知过了多久,吐了口腥臭的浊气,慢悠悠地坐起身子,随意的动了动胳膊,咯嗒塔的声音有些像破旧的机器令人不适,但他是不在意的,坐在那想着多久会来送早饭,感受了一下,觉得不是特别饿,就知道离早饭还有一段时间,看来是醒早了。他打了个呵欠,靠着墙,又闭上了眼睛,但这回没再睡得着。

  一直等到他肚子传来熟悉的痛感,他才意识到已经过了很久,今早的早饭还没送过来,他有些烦躁,鬼知道那些蠢货是故意的还是真的忘记了。他又等了一会儿,听见走廊前头有些动静,原以为是来送早饭的,但那听起来去往常不太一样,隐约有打开铁门的声音,其实也算不上隐约,那铁门十分厚重,又上了年份,一推开吱呀呀的声音估计能传到走廊另一头。

好些人都扒在小窗口上瞅着,有几个已经讨论的热火朝天,声音有些刺耳。一群蠢货!他心想,总归是不会放他们出去的,有什么值得期待的呢。可能是这些牢犯的动静真的有些大,离这还有些距离的警卫扯着嗓子朝他们吼:“全都闭嘴!吵什么吵!都给我乖乖待回去,别给我整事儿!”

“什么玩意儿!”有人不满道,但也仅限于嘴上说说,且声量也不足。嗤!他心里觉得有些意思,一群互相看不对眼的人,又各自不愿招惹

对方,在这片牢房里达成了微妙的平衡。那他呢?他不一样,这两种人他都瞧不起。

估摸着快到他这了,慢慢地撑着墙站了起来,头有些晕,腿也有些发麻,缓了一会儿才继续活动身体。因为刚才那事,警卫在打开门之前,狠狠地将他们训斥了一顿,翻来覆去不过就是警告他们要老实。他心里不屑,就这些人,能翻出多大点浪,真要能弄出点动静,他倒还瞧得起了。

那一番警告在他看来是屁话,但对于其他人来说和圣旨也差不多少,出来后果真就安安静静的等待命令,一声不吭。“按顺序排好队,赶紧的,别给我弄幺子啊,当心我整死你们!”看他们还算乖觉,警卫放小了音量,不过,也许是用不着大嗓门呢?

  可能是担心一个警卫压不住太多的牢犯,他们被分成了十人一组,每组有两个警卫负责。他在这一组是4号,很快就站在了位置了。他心里思忖着,这两天情况有些反常,晚上白天巡查的次数几乎翻了一番,再加上今早这一出,难道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想的有些出神,没注意到警卫已经在前面领路,被后面的人不耐烦地推了一把,那人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冷不丁地撞上一双灰白的眼,顿时打了个寒颤,想想又觉得有些纳闷,什么样的人他没见过,居然被一活人的眼睛给吓着了,真是怪事。

他收回眼神,不想搭理后面的蠢货,抬脚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前面领头的警卫提着手电筒,走廊里很黑,除了两处尽头点了两盏小灯,其他地方都是一片漆黑,后面的警卫坠在队尾,防止牢犯们作乱。他们这一队的人都很老实,一路上屁都没敢放一个,安安稳稳地到了目的地。那是一片,天堂?或许可以这样形容了,尽管它不到四十平米,只有几盏灯,但那几张桌子上放满了食物,虽然看上去并没有色香味美俱全,可是对于长期吃硬馍馍的人,说是珍馐佳肴也犹不及。一路上都十分老实的牢犯们再也忍不住了,几乎是瞬间就炸开了锅,一个个尖叫着扑上去争抢,生怕迟了就没得吃了。

警卫们一看情形不对,立刻上前制止,但这些被压抑久了的人突然爆发起来,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摆平的,本就不算宽敞的空间此刻闹腾如菜市场,筷子勺子到处乱飞。一群饿狠了的牢犯们嫌这些食具不够尽兴,直接扔了出去,上手去抓。那长期没清洁的手乌黑得发亮,此时再抓那些食物,画面简直不忍心看。

一个年轻的警察站在一旁,有些无措地看着眼前的闹剧再看一眼旁边的这个冷静到恐怖的男人,着实有些好奇。“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一样去抢呢?去晚了可就没得吃了。”他看得正高兴,忽然有人跟他说话,还是个警卫,他觉得有些扫兴,淡淡的扫了一眼没有开口。那警卫还想说些什么,突然间就有一个被啃了大半的包子朝他砸了过来,他一个蹲身,险险地躲了过去,正暗自庆幸时,突然“砰”地一声巨响,原来是一个较年长的警卫朝天开了一枪,霎时间全都安静了下来。

“干什么干什么啊?!皮都厚实了是不是?啊?找打是不是?瞧瞧你们,像什么样子?给你们些面子,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呐?全都给我找位置坐好,各人只许吃自己眼前的,不许抢别人的!”

众人听闻这话,只得默默地去找自己的位置,有些抓着自己手里的食物不愿撒手,一边找位置一边狼吞虎咽,还有些挤在一起争夺食物的,仍然胶在一起不愿放弃,被那警卫狠狠一瞪,不情不愿地放手,转身去抢位置。他看了一眼,找了个拐角处的桌子,那处没人去抢,其实食物都是一样的,只是大家都以为越是很多人去争的东西,它就越好,其实不尽然。,也许它只是符合大多数人心里期望的价值而已,不过呢,一群蠢货罢了,哪里懂得这些。一场闹剧之后,众人吃的很是欢快,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一直到这顿饭结束后也没再发生什么事,让这些提心吊胆的警卫松了口气,十分客气的安排好他们,预备领着他们回各自的房间。

临走前还有人将没吃完的食物用衣服裹着,留着准备下顿吃。他瞧了一眼,没有出声,换做以往他当然不会故作清高,但看眼下这个情形,至少这几天的饭是不用愁了,暂时不用担心。回去的路上有些不太平,这些人平日里饿久了,吃的东西也很糙,乍一顿胡吃海喝,胃里就有些翻滚,好几个人受不住要去厕所。警卫也很为难,这事总不能拦着不让人去解决吧,可要是让他们去了,这人手也不够,万一出了差错,丢了几个人,追究起责任他们能有什么法子?

两个警卫商量了一番,准备将他们全都带去厕所,需要方便的就进去自行解决,没有需要的便在门口候着,人齐了再回去。一路上自然也没少敲打警告,他只当笑话听了,饭后消遣一番。

从厕所回去的路上出了点差错,两个警卫可能是被折腾的精神有些恍惚,竟然带错了路。这里面漆黑一团,地形构造又十分相似,一个不小心走错路也是常有的。对于他而言,长期呆在黑暗里,其实眼睛已经适应了这种环境下的视物,很容易就知道走错了路,但他并不想提醒那个蠢货。也有些人精发现了这点,倒也不能算这些人聪明,实在是那警卫太明显了,一直带着他们兜圈子,那些人精显然也不打算开口,好容易出来一趟,当然在外面多待些时间才好,进去了可就难出来了。还有些大概在厕所里三魂拉的只剩一魂,蔫蔫地跟在后面,头也不抬的往前走,他撇撇嘴,一群蠢货。目光朝四周看去,说起来他也没了解过这里的环境,虽然大都一样,但总归会有些细微的差别,牢房也十分三六九等的。像他们被分到的牢房就是最末等的,有些好的牢房有床有椅子,有些还有......思绪戛然而止,他不愿再往下继续想了,因为此刻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窗户!他都看见了什么?他看见了一扇窗户!那间牢房的主人还没回来,门有些微敞,他轻轻撇过去一眼就瞧见了,虽然只看了一瞬间,但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他怎么会错呢!天呐,他心情有些激动,那应该是最好的牢房了吧!又有些嫉妒,他也想要一扇那样的窗户。

在他思绪飘远之际,两个警卫成功的绕了回去,眨眼间就到了他的牢房门口,以往并没有感觉的黑屋子,此刻看着却有些排斥,他不是很愿意进去了。但他没有反抗的权利,被警卫毫不客气地推了进去。

身后的铁门被毫不客气的关上,他激动的心情随着上锁的声音冷却下来,他得想个办法换到那间牢房去,但是这有点困难,从一开始进了牢房里他就没想过要出去,这几乎不可能。但最近这两天情况有变,也许有机可趁。他摩挲着长满胡须的下巴,一个个想法划过脑海,但都被否定了。最主要的是他对这里并不熟悉,尽管在这里待了很久,但他很少走出这间牢房。

他想的很投入,白班巡查的警卫来了好几次也没发觉。这片牢狱,今天也是如此,这倒是给了他足够的思考时间。一整个下午,他都缩在墙角,蹲在地上写写画画,一直到脑袋有些发晕,这才停下来休息片刻。办法能想到的都想过了,可惜的是没有一个能行得通,他有些丧气,但一想到那扇窗户,他的心又活了,不能放弃,哪怕再去看一眼也行。

晚餐又重复了之前的流程,他这次暗中观察了一下这些警卫,比较年轻的,就是早上跟他搭讪的那位看上去有几分能耐,腰板挺得笔直,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面容严肃,一打眼就晓得这是刚上任的,得小心防范些。那些个挺着大肚子,站的歪七扭八的也很容易判断出是混久了的老油条,这倒不用费多少心思,随便想个招也能糊弄过去。他低下头,眼神装作不经意的略过四周,那地板是刚做的,还透着股甲醛的味道,墙壁也是刚刷上漆,桌子虽然不是崭新的,但瞧着也干净的能反光。地板上有几道明显的拖痕,想来也是刚搬来不久。瞧这架势,像是领导要来视察,临时做的补救措施,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若真是如此,他就得提前计划了。

回去的时候他才发现,那个年轻的警卫被分到了他这一组。这就有些棘手了,他看起来和那些蠢货不太一样。怀着不一样的心思,各人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临走前年轻警卫告诉他们明天的饭菜更加可口,引来众牢犯一片欢呼,他也没有大开嗓门显示自己的威严,好脾气的劝他们快去休息。这倒真是个有脑子的,他得出了一个不利于自己的结论。

第二日,他想方设法的去接近他,结果那真是个人物,不该说话的时候绝不开口,不该说的话也绝不多说一句。在晚餐期间,他才想了个招数。他拿了个馒头,掰开一半,塞点咸菜进去,顺手将袖子里的“佐料”也一并加了进去,漫不经心地朝警卫走了过去,刚到跟前站定,就听见那人板板正正地来了句:“回去,坐好。”他挑了一下眉毛,浑不在意,将手里的馒头递了过去,“你也来一个?”

“我不吃。”年轻警卫不明所以,轻轻的摇头拒绝了。

“怎么,看不上这些吃食?”长期不开口的声音有些怪异。

“不是。”警卫斩钉截铁道。

“那就是瞧不起我们这些牢犯咯?”他不动声色的挑起事端。

好几个正吃得欢快的牢犯放下了手里的食物,朝他这里看过来,那眼神凶得能吃人,年轻警卫皱紧了眉头,还是拒绝:“这是规矩。”

“嗤!什么规矩?我怎么没听过?你就是在找借口,你就是打心眼里瞧不起我们这些人,只是这话你不敢说出来,我们都心知肚明。”无视年轻警卫的为难,继续出言挑拨。

“要我们信你也行,很简单,只要你吃了我手里的馒头就可以了。”就在年轻警卫以为他要继续胡说八道下去的时候,他却忽然转了个弯,来了这么一出。年轻警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直觉认为其中有诈。眼前的男人他有点印象,就是今早对他不理不睬的怪人,这会儿突然针对他,不知藏着什么心思。但瞅了一眼四周牢犯恶狠狠的眼神,颇有一种他不吃下去就要闹事的样子,为了大局,忍忍吧,他心里自我安慰道。瞧了眼馒头,又瞧了眼那只乌黑的手,无奈的移开目光,认命的拿过馒头塞进嘴里。

见目的达到,他慷慨的赠了一个笑容,问道:“味道如何?”年轻警卫用舌头剔了剔不知名的小沙粒,耿直的回答:“似乎怪怪的?”他笑了笑没说话,回到座位上和众牢犯一起用餐,嘴角的笑意透着几分得意。

众人很快用餐完毕,排好队准备回去,他瞥了眼紧皱眉头的警卫,心道他还挺能忍,不过也仅限于此了,那可是他费了心思从老鼠洞里掏出来的泥,功效可不是常人能受的。果然,走了一小半距离时,年轻警卫终于忍不住去跟领头的警卫说了声,跑去了厕所。估计着警卫跑远了,他往地上扔了个馒头,假装要去捡,落后了一步,顺利地离开了队伍。

他循着记忆来到那间牢房,发现门锁依然开着,心中大喜,不动声色的加快了步伐,待走到门口时,跳动的心脏放佛要不受控制的跳出来,他做了几个深呼吸,以此来平复情绪。手指缓缓地伸出,在触碰到冰冷的铁门时,浑身一阵颤抖。快了快了,他不住的压下躁动的心,熟悉的刺痛袭上双眼,他忍不住闭上眼睛享受起来,就是这种感觉,他深深怀念的,阳光的感觉。他深吸了一口气,一股灰尘夹杂着霉味传到了鼻腔,但此刻他只觉得比那香水还要诱人,忍不住沉醉其中。

“谁啊?”突然间响起了一道声音,他一惊,回过神来忙睁开眼睛,就看见一个身穿警服的人,他心中惶恐,但令他惶恐的不是眼前的这个人,而是他周围的一切—零零散散堆在一起的桌椅,长期没用、布满灰尘的数盏灯,还有些其他的杂物。他不敢再细想,尽管他已经猜到这根本不是什么牢房,而是一个杂物间。

警卫已经凶巴巴地揪住了他的衣领,质问着他的姓名,但他现在一句话也不想说,他抬头看向那扇窗户,准确地说,是一盏方形灯,灯芯外面竖着几道铁杆,乍一看确有几分相似,但也仅仅是像罢了。他居然看错了,他怎么会看错呢?他怎么可能会错呢!他有些不太能明白。警卫的声音落在耳边已经有些模糊,落在身上的拳头也觉得不那么疼了,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如死水一般不再跳动,呼吸好像也越来越困难了,他被警卫的力道推了一个趔趄,缓缓地倒了下去。

没几日,上头派了人来视察,因为合理的饭食、干净的就餐环境被大力表扬,人人脸上有光。当然了,提出要让牢犯定期清洁的年轻警卫少不了被嘉奖一番;在杂物间工作的警卫因逮捕逃犯及时也立了大功,被提拔为警卫长。至于那个逃犯如何,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忘记了,一派皆大欢喜,谁还记得个死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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