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旁的槐花开了,白的有点刺眼,好想念大姨家的那棵老槐树,我心里一怔,背后有点发凉。才想起来,今年老槐树没开花。
最近眼皮一直跳个不停,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叮铃铃……叮铃铃”手机响起来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是母亲。难不成……容不得多想,我刚想开口,母亲就在电话那头说:“青子—是我的小名,你明天回来一趟。”我整个人楞在那里,接着是可怕的沉默,“家里出了点事。”我刚想张口说点什么,母亲就挂断了电话。
母亲一系列反常的举动,让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一向冷静的母亲有那么反常的举动。那一夜,我的心就像被揪着,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无法入睡。第二天,天刚破晓,我就慵懒地爬下床,拖拉着拖鞋,拿手随便扒拉扒拉自己的头发,走到镜子前面,眼皮快耷拉到嘴边,重重的黑眼圈,黯淡无光的皮肤,顶着一头蓬草似的头发,整个人都不太好,看来这一晚上我被折磨的不轻。
我草草的洗了把脸,随便收拾了几件衣服,就打车去了火车站。九点十五分,终于踏上了火车。火车上倒是没什么人。可能是因为今天是黑色星期一的缘故吧。前两天天气好的过分,而今天却出奇的糟糕。天上阴云密布,压得人喘不过来气,燕子“叽叽喳喳”地叫着,不时地会吹来一阵冷风。真让人难以相信现在是七八月份。车厢里异常安静,我好奇地抬起头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这节车厢里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我的心始终悬着,掏出手机,看了看,九点四十五,我盯着屏幕看了半天,始终没有电话打进来。我把头靠在车窗上,渐渐地睡着了。
砰,砰,砰,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我抬起头,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大爷,身材微胖,皮肤黝黑,穿着宽松的粗布褂子,手里拎着一个旧的深蓝色布包。老大爷走到我旁边的座位坐下。许久,老大爷开口问:“姑娘,你这是要去哪?”我懒懒地说:“去齐阳县。”老大爷点了点头,“大爷,你也是去齐阳的吗?”
“嗯。”
“你去那干什么啊?”
“看一个人。”我看了他一眼,他眼中竟然闪着泪花。我不敢多问。重新把头靠在车窗上。火车上的广播响了“齐阳县到了,请要下车的旅客带好自己的行李,从前门下车。感谢你乘坐K156次列车,祝你旅途愉快。”我背着包,慢慢地挪到列车门前,老大爷先我一步下车,望着他驼得像豆芽的背,我竟然有点心疼。
远远地就看到村头的梧桐树下坐满了人,我背着包,绕着路走。但还是被眼尖的肖红看到了,这肖红可是村里面出了名的“大喇叭”,总喜欢在背后议论别人家的事,我可不想被她盯上。我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便匆匆离开。终于到家了,但奇怪的是家里的大门紧闭,我在门外叫了几声,但是没人应。这时肖红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阴阳怪气地说着:“哟,这不是青子嘛,这是什么风啊,怎么把你吹来了?”“家里有点急事。”我敷衍道。迟迟不见母亲的踪影。肖红估计等得不耐烦了,便识趣地走了,边走边说:“去你大姨家找找吧,你妈可能在那。”我心里犯起了嘀咕,母亲去大姨家干嘛?我不自主的便走到了大姨家,大姨家门口外面挤满了人,我拨开人群,好不容易挤了进去。我环顾了一圈,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母亲。我走到母亲的身后,母亲可能感觉到有人靠近,便回头看,看到我她愣了一会,突然抱着我,像个孩子一样。我轻轻地拍拍她的背,像小时候她抚慰我那般。
母亲憔悴了许多,脸上也爬满了皱纹,她那曾经骄傲的黑色长发也变得花白。我挽着母亲走进屋内,发现屋子的中央摆着大姨的照片。这……这……我想去里屋看看,刚要开门,却被母亲拦着了。这怎么可能呢?大姨的身体还算得上硬朗,但是……怎么就……暮色随即降临,让我猝不及防。从昨天到现在,我的心一直沉着,整个小院都被悲伤笼罩着。大姨只有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叫东子。东子还小,什么都不懂,一直闹着母亲找他妈妈。母亲只能哄骗他说:“东子乖。妈妈去镇上给你买糖吃了。”东子一听说妈妈去买糖了,便不哭了。自己一个人躲在墙角看蚂蚁。东子刚才又闹了,他看到屋子中央妈妈的照片,指着对母亲说:“小姨,我找到妈妈了。你看!妈妈在这!”母亲赶忙跑过来,什么也没说,把东子揽在自己的怀中。“小姨,妈妈怎么在照片里,不出来陪我玩啊?”我见状走过去,拉着东子说:“东子,走,哥哥陪你去玩。”他拉着我的手,走出了屋子,但还是不放心地回头看他妈妈的照片。玩了一会,又开始闹了,这次哭得更凶了,这不,哭累了,就睡着了。
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子,怕吵醒东子。看到母亲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直勾勾的盯着那颗老槐树。我走过去,母亲问:“东子睡着了?”
“嗯,刚睡着,一直闹着找他妈妈,哭累了,就睡了。”
母亲沉默了一会,说:“这都快到七月末了,平常这个时候槐树早就开花了。今年也不知怎么回事了,迟迟不肯开。”
“也是奇怪了,村子里的其他槐树早就开花了,唯独这一棵。”
“这棵槐树是你大姨出生的时候,你姥爷种的。”
“哦,是姥爷种的?”
“嗯,当年村里来了个算卦的,说你大姨的命不好。当时你姥爷迷信,就在家里种了棵槐树,说是能够保平安。”
“但……”
“我记得那年,你大姨五岁,那天她去野林子玩——你大姨小时候最喜欢去的地方,谁知道被人贩子盯上了,人贩子看旁边没有人,抱着你大姨就跑。那个时候,你大姨可闹腾了。一路上又哭又闹的,人贩子也不管那么多,有多快就跑多快。”
“最后怎么样?”
“刚好被邻村的老王看到了,老王可是出了名的爱强出头。还好那个时候他才二十多岁,算得上强壮。但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贩子吓走。老王问他:'妮子,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可能是你大姨当时吓傻了,就一直哭,哭累了就坐着也不说话。老王没办法,只能把她带回去了。”
“还好,还好,那大姨是怎么回来的?”
“你姥爷看天黑了,你大姨还没有回来,就去野林子里找她。听你大舅说,那天你姥爷回来的很晚,推开门,手里拿着你大姨的花布鞋,回来之后一句话也不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你姥姥怎么叫他都没用,你姥姥啊,就默默地坐在床头,偷偷地抹眼泪。你姥姥每天就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手里拿着你大姨的花布鞋,你姥爷呢,就整天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抽烟。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吧,突然有一天老王找上门来,他说明了来意,本来找到你大姨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是姥爷却一直拉着脸。”
“姥爷怎么一直拉着脸啊?”
“哎,这老王啊,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年轻的时候家里没钱,也没人愿意跟他,他这个年龄在不找个媳妇,就该打光棍了。这家里的父母也着急啊,家里就给他掏钱买了一个媳妇,这姑娘长得白白嫩嫩的,一看就是城里的,但是不幸被人拐到这村里来了,这个女人倒也争气,给他生了个儿子叫铁柱。在这铁柱两岁的时候,这个女人趁着老王干活出门的时候,偷跑了。”
“这老王也是够惨的啊。”
“这也是他自找的,听他们村里的人说,他整天虐待那个女的,不是打就是骂,这个女人也跑过几次,不过都被老王发现了,老王揪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摁进水缸里,然后把她关起来。”
“那他为什么当初还要救大姨啊?”
“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这老王走的时候冷笑着丢下一句话,说:'你好好想想吧,过两天我再来。'老王跟你姥爷说他知道你大姨在哪,但是有个条件,就是让你大姨嫁给他的傻儿子。”
“那姥爷答应他了吗?”
“你姥爷愁的头发白了一圈,没有办法,总不能让你大姨在外面受苦吧。”
“也是。这个老王真是坏透了。”
“最后你姥爷还是答应了老王,老王也按照约定把你大姨送回来了。但是你姥爷没有告诉你大姨,她将来会嫁给一个傻子。至少让她过几年安生日子吧。”
“大姨的命真苦啊。”
“哎,我们都以为能够这样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谁知道那天你姥爷去镇上买东西,无意间看见了你大姨跟咱们村的石头在一起。这可是气坏了你姥爷。你姥爷就在门口拿着木棍等着你大姨,你大姨一回来,你姥爷就呵斥她,不孝女,快跪下。你大姨不知道怎么回事,说,我做错什么了?你姥爷扬起棍子就要打她,你大姨就站在那,也不躲。高傲的扬起头。当棍子快落到你你大姨头上时,你姥爷突然停住了,把棍子丢到一边,大声说,你不能跟其他人在一起,你要嫁给老王的傻儿子。说完姥爷转身进了屋。”
“那大姨怎么样?”
“你大姨就楞在那,跌坐在地上。之后的几天,你大姨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那之后大姨跟那个石头怎么样了?”
“这说来也奇怪,这事没过多久,这石头就订婚了。可能怕村里人传什么闲言碎语吧,你大姨也听说了,可能是觉得跟石头也没可能了,就跟你姥爷说:'爸,我嫁。'”
“哎,大姨真可怜。”
“你大姨没过多久就嫁过去了,虽然老王不是个好东西,但是他那个傻儿子对你大姨倒是挺好的。还记得你大姨说她想咱家的那颗槐树了。铁柱就给你姥爷说,爸……爸……树……要……你姥爷同意他把树挪走。就这样,这棵槐树就到了你大姨家。”
“这个铁柱倒也是挺好的,但是我对他怎么没有印象啊?”
“哎,也难怪啊。你大姨虽然不喜欢铁柱,但是铁柱对她是真的好,这人心也不是肉长的,况且石头也结婚了,你大姨也就断了对石头的念头,这时间久了,你大姨也就向生活低头了,她想,就这样跟着铁柱过一辈子吧。日子就这样一年一年的过着,铁柱也开始跟着老王去镇上的工地上搬砖头。这日子过得也算可以。但是这好景不长。”
“发生了什么事啊?”
“哎,那天铁柱去工地上干活,没有带安全帽,上面有块钢筋掉下来,刚好砸着铁柱,那血像泉涌一般。瞬间,地上流被血流染红了。”母亲说的时候声音有点颤抖,她用手抱着自己,继续说“你大姨说,她当时在家里干活突然感觉到心像被扎了一样,然后眼皮就一直跳。这天老王没有回来,铁柱也没有回来。”
“老王去哪了?”
“老王一直奔波于工地赔偿的事,但是有谁敢接这件事啊,闹也没有用,他们这些包工地的都是有钱有势的人,谁会在乎一个傻子的命啊。从那之后,老王就整日酗酒,在外面赌博,也不干活,很少回家,每次回来对你大姨就是一顿臭骂,骂她是扫把星,害死了他儿子。你大姨就任凭他打,经常半夜里,自己抱着被子缩在墙角,她也不哭,就靠着墙靠着月亮,可能是因为泪哭干了,就哭不出来了。那次你大姨回来了,她憔悴了许多,脸上也没了笑容。那天晚上她跟我说晚上总是梦见铁柱,梦见铁柱拉着她坐在槐树下乘凉。”
“那东子不是大姨亲生??”
“嗯,东子其实是石头的孩子。”
“什么?是石头的孩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老王打儿媳妇的事弄得是人尽皆知,当然是这石头也是知晓的。这石头性格懦弱,但是他对你大姨还是有感情的,当初突然订婚是家里大人的意思,他父母把他拉扯大不容易,他不能够违背父母的意思。他听说你大姨被老王虐待之后,也去偷偷地找过你大姨,他跟你大姨说,你跟着我走吧,我不能看着你受苦。”
“最后怎么样?大姨答应他没有?”
“你大姨也受够了的这样的生活,虽然当初石头抛弃他跟别的女的结了婚,还生了个孩子,但是石头是他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人。她抵挡不住这糖衣炮弹的诱惑,同意跟他私奔。但是……”
“但是什么?”
“他们走的那天夜里,石头家突然着火了。不知道是有人使坏,还是天降横祸。”
“有人使坏,难不成是……”
“青子,这话可不能乱说。”
“嗯,那之后怎么样呢?”
“石头带着你大姨去了,当时火势不大,石头想都没想就冲了进去,过了一会他手里抱出来一个还在襁褓中酣睡的孩子。石头把孩子交给你大姨之后,就又冲进去了,就再也没有出来。”
“那个孩子就是东子?”
“对,当初家里人都劝她把东子送人,但是她偏不,说东子是她唯一的念想了。就一个人带着东子回了家。”
“那老王呢?他会同意吗?”
“自从东子家失火,全家被烧死之后,便没有人再见过他,有人说他是畏罪潜逃,也有人说他客死在他乡了。反正没人知道他的踪影。你大姨就一个人带着东子,还要下地干农活,这几年身体也一直不太好。”
“为什么大姨突然就走了?”
“哎,没有什么突然不突然的,她走的那天晚上拉着我说:'我看到铁柱跟石头了,他们要带我走。'哎,你大姨走的时候脸上没有痛苦的表情,还带着笑,我已经好久没有看到你大姨笑了。”
说完之后母亲嘟囔着:“这槐花怎么还不开……真是怪事。”,然后走进屋里。大姨这辈子过得虽然苦,但是她走的时候却是幸福的。对她来说,这也是一种解脱。只是苦了东子。
料理完大姨的后事,我就开始收拾东西回去了,走之前母亲把我拉到一边说:“老王来了,他身材微胖,皮肤黝黑,穿着宽松的粗布褂子,手里拎着一个旧的深蓝色布包……”
我没有告诉母亲,我见过老王。我走的时候看了一眼那棵老槐树,已经是八月份了,还没有开花。
之后每年七八月份回老家时,我总会隔着墙去看看那棵老槐树,它依旧没有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