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看过花瓶姑娘,据说百分之百都是镜子戏法。我却总在想,也许,有一个,不是。
宁馨和冰冰都是在马戏团长大的。
他们俩都是侏儒。
有人说他们是兄妹,有人说不是,到底是不是只有老板知道,但老板从来不肯说,谁问起都只是笑笑。
宁馨是花瓶姑娘。
不需要镜子掩饰,真正的花瓶姑娘。
一来她人小,二来老板选的花瓶广口大肚尺寸合宜,三来自幼请师傅严加训练软骨功,出入花瓶、盘坐在内皆有秘诀。
再加上宁馨有一颗正常尺寸的头颅,一张美丽动人的脸,配上畸形的身子难免让人摇头惋惜,倒是藏身精美的花瓶中,妆点细致的粉面朱唇配上几枝时令鲜花,再唱一两只清丽婉转的小曲儿,别有一种古怪的美。
所以宁馨的花瓶姑娘从来不用帷幕遮挡,四面都可以看,多付些钱还能近前触摸细看,绝无破绽,观者无不啧啧称奇,为老板挣了不少钱。
更常有阔少看上宁馨,坚信花瓶不过是障眼法,出高价甚至天价要为她赎身,笑嘻嘻的老板向来不以为意,逼急了便屏退游客,请宁馨从花瓶里出来,身高盈尺、手足如婴儿的她总能令阔少扫兴而去。
冰冰就没有这么好的福分了。
他和宁馨一样身高,脑袋却比宁馨大上两圈,相貌粗陋,手脚也蠢笨,还不会说话,老板只好让他在门口敲一面破锣招揽客人。
他是分不到花红的,老板只给他一碗饭吃。
这碗饭还要等到大家都吃饱了,才让他进来就着残羹冷炙扒拉点剩饭,剔着牙消食的人们往往还要拿他取笑。
比如问他,好吃吗?
他就拼命点头。
然后问,这个好吃吗?那个好吃吗?还有那个也好吃吗?
他就不停地点头。
再接着问,屎好吃吗?
他收不住还是会点头。
众人就哈哈大笑起来。
只有宁馨一个人不笑。
她常常偷藏起一两个馒头或花卷,趁没人的时候塞给冰冰。
不穿的旧衣服也悄悄给冰冰,让他穿在里头御寒,横竖两人身量一般,穿上都合适。
她并不喜欢冰冰,也不是可怜他,只是觉得,他是同类。
老板只拿她当挣钱的工具,众人只拿她当老板的红人,看客只拿她当猎奇的对象。
她喜欢藏在花瓶里的自己,那个众人瞩目中的她神秘而迷人,魅力无限,有人愿意为她付出不可思议的价钱。
她不喜欢花瓶外的自己,头顶只到一般人膝盖,畸形而诡异,人们只是慑于老板,不当面嘲笑她而已,背后的话她听见过一两句,想忘也忘不掉。
只有冰冰是她的同类,是她站着就可以看到眼睛的同类,让她觉得不那么孤单。
但她又和众人一样讨厌冰冰的丑陋和蠢笨,每当他朝她露出感激的笑容,她便冷冷地别过头去走开。
冰冰一点也不介意,继续带着笑把馒头或花卷狼吞虎咽地吃完,或把衣服手忙脚乱地穿在里面,下次看到她,还是会裂开大嘴发自内心地笑着迎上去。
每当这时宁馨总是有些难过。
有一天她会老去,身材会膨胀,四肢会僵硬,再也做不成花瓶姑娘,那时候恐怕只能和冰冰一起站在门口敲锣,除了冰冰,不会再有人对她笑。
直到马老板出现,她才惊喜地发现世上还有其他同类。
出类拔萃的同类。
马老板是远近闻名的富翁。
也是个侏儒。
他坐在一个壮汉的肩头,围着宁馨转了好几圈,点了点头,他的管家立刻叫来老板,让他出个价。
老板说,宁馨,从花瓶里出来,给马老板看看。
马老板说,不必,就这样最好看。
老板说,您还是看看货,再谈价吧。
马老板说,不必,连花瓶带人我都要了。
老板出了天价,马老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宁馨连人带瓶被捧回了马老板家里,摆在正厅中心的紫檀花架上,马老板正要摆寿宴,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客人一刻不断。
他不许宁馨出来,只让丫鬟仆妇定时为她补妆、梳头,更换鲜花。
他也不许宁馨吃东西或喝水,更不许露出倦怠或打瞌睡。
他说宁馨就是为了寿筵才买的一件摆设,过了三天三夜,随她上哪儿去,但这三天三夜,她必须做一件称职的摆设,要对得起他出的价钱。
宁馨这才明白,他和她不是同类。
完全不是。
从来不是。
她在马戏团里做花瓶姑娘一次从来不超过半天,师傅说过,时间长了人会浮肿,手脚会麻木,难出来不说,时间过长甚至会出不来。
这一次,她觉得自己可能要死在花瓶里了。
身体从酸麻到痛楚到毫无知觉,人也渐渐糊涂了,她已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眼前的客人来来去去,面容模糊,仿佛总是那些人,又仿佛总是不同的人。
宁馨努力想打起精神,却很快又陷入昏沉。
忽然,花架晃动了几下,她清醒了一些,花架又不动了,她想,真是恍惚了。
眼前刚朦胧下去,花架又晃动起来,这次晃得剧烈些,花瓶也跟着前后摇晃了几下。
宁馨有点慌张,但这时刚涌进一批客人,马老板和家人仆妇都忙着迎了出去,没人注意到花架在摇晃。
花架更为剧烈地晃动起来,终于晃倒了花瓶,带着宁馨一起掉了下去。
却没有摔在地上。
连瓶带人都被稳稳地接住了。
宁馨睁开眼睛,看到了咧着大嘴笑的冰冰。
然后,看到了脸色很难看的马老板。
壮汉俯身在地,让马老板走了下来,一直走到宁馨和冰冰跟前才站住。
大厅里鸦雀无声。
宁馨说,对不起,这是我弟弟,是个傻子,您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快把他赶出去,我一定给您做好三天三夜的摆设,您放心。
马老板皱了皱眉,说,滚。
几个家丁立刻扑上前来,有人抱住花瓶,有人扯住冰冰,冰冰却死抱着花瓶不松手。
马老板说,都滚。
家丁怔住了,管家上前来说,快,两个一起都扔出去。
马老板说,全都滚。
管家也怔住了,忽然有一位客人说,哎呀天色也不早了,得回家看看了,叨扰了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
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其他客人也恍然大悟,迅速跟着散去了。
后来,再也没有人见过宁馨和冰冰。
此地也再没来过有花瓶姑娘的马戏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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