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值班室的窗户被雨点砸得咚咚响。李建国把第三杯浓茶灌进喉咙时，防汛指挥系统突然弹出红色预警——城东低洼区水位突破警戒线，有两户老人不肯撤离。
他抓起冲锋衣往外冲，走廊里撞见刚换班的小张啃着干面包。"李队，我跟你去。"小伙子抹了把嘴角的面包屑，眼里的红血丝比应急灯还亮。
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徒劳地左右摇摆，车窗外的世界早已成了混沌的奶白色。李建国盯着导航上跳动的红点，突然猛打方向盘避开路中间漂浮的垃圾桶。"还记得去年台风吗？老王为了捞一个落水的煤气罐，腰差点断了。"他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小张的声音被雨声切碎："记得，后来那户人家送了面锦旗，绣着'人民公仆'。"
"狗屁公仆。"李建国嗤笑一声，却伸手调低了空调。"那是他孙子住院，急着用钱。"
水已经漫到小腿肚时，他们终于摸到那片低矮的平房区。李建国踩着没过脚踝的污水往前走，每一步都像在泥沼里拔萝卜。二楼窗口亮着昏黄的灯，隐约能看见个佝偻的身影。
"张大爷！我们是街道办的！"他仰着脖子喊，声音刚出口就被雨吞噬。小张灵机一动，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来回晃动，光柱穿透雨幕的瞬间，窗口的人影动了动。
防盗门被拉开时，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混着霉味涌出来。张大爷抱着个铁皮饼干盒，背驼得像座拱桥。"我不走，"老人把盒子往怀里紧了紧，"老婆子的骨灰还在这儿呢。"
李建国的心沉了沉。去年洪水冲走了不少老物件，他见过太多攥着旧相册不肯撒手的老人。"大爷，我们抬着您的盒子走，保证一根头发丝都不沾水。"他蹲下身，视线与老人齐平，"您看这雨，再等下去，水就要漫进二楼了。"
屋檐下的排水管突然爆裂，水柱劈头盖脸浇在小张背上。小伙子打了个激灵，却梗着脖子笑："大爷，我给您背盒子，我力气大，当年在学校是铅球冠军。"
铁皮盒意外地沉。李建国托着底部往冲锋舟走时，听见盒子里传来细微的碰撞声。他想起自己抽屉里那个褪色的发卡，是女儿十岁生日时送的，现在被水泡得字迹模糊，却总舍不得扔。
转移车刚驶离巷口，身后突然传来轰隆巨响。李建国从后视镜里看见那栋平房的屋顶塌了一角，浑浊的黄水流淌而过，像一条沉默的蛇。
清晨五点，临时安置点的体育馆里已经挤满了人。李建国刚把张大爷安顿在长椅上，手机就在防水袋里疯狂震动。是妻子发来的视频，画面里女儿举着蜡笔画，奶声奶气地喊："爸爸，你看我画的超人。"
画纸上歪歪扭扭的红色小人，胸口印着个歪七扭八的"李"字。他正想说话，镜头突然晃了晃，妻子的声音带着喘："刚接到通知，我们小区也开始积水了，我带着妞妞去顶楼邻居家借住。"
"锁好门窗，别乱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雨水顺着帽檐滴进眼睛里，涩得发疼。
六点十七分，应急灯突然熄灭。体育馆里响起一阵骚动，李建国立刻摸出荧光棒撕开，蓝绿色的光在他掌心明明灭灭。"大家别慌！线路抢修队已经在路上了！"他提高音量，沿着过道来回走动，把手里的荧光棒分给孩子和老人。
黑暗中有人喊："李队，西边仓库的帆布破了，物资快淋湿了！"他刚要迈步，小张拽住他的胳膊，塞过来半个冷掉的肉包子。"您一天没吃东西了。"小伙子的手冻得通红，指甲缝里还嵌着泥。
仓库里的积水已经没过膝盖。李建国和几个志愿者手挽手站成一排，用身体挡住灌进来的雨水。帆布被风掀起的瞬间，他看见那些码得整整齐齐的矿泉水箱，突然想起女儿总抱怨学校的白开水有怪味。
"一、二、拉！"他喊着号子，肩膀抵着冰冷的帆布，后背传来撕裂般的疼。二十年前在部队训练时拉伤的旧伤，总在阴雨天准时发作。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雨幕时，李建国正蹲在体育馆门口给鞋里倒水。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是妻子发来的照片：女儿趴在邻居家的窗台上，举着望远镜眺望远方，窗玻璃上凝结的水珠，像缀满了细小的星星。
"妞妞说，爸爸是雨里的光。"信息后面跟着个笑脸表情，他却盯着那个笑脸看了很久，直到眼眶发潮。
上午九点，水位开始回落。李建国带着队员们沿街排查隐患，看见早餐店的老板举着锅铲招呼他们："李队，刚煮的姜汤，趁热喝！"包子铺的蒸汽混着雨水升腾起来，在晨光里氤氲成一片温暖的白雾。
路过社区医院时，他进去给小张处理伤口。护士姐姐嗔怪地数落："都发炎了才来！不知道伤口不能碰水吗？"小伙子嘿嘿笑着不说话，偷偷把李建国推到护士面前："先给我队医看看，他咳嗽了一晚上。"
诊室窗外，几个穿校服的孩子正在清理断枝。李建国看着他们把折断的树枝捆成一束，突然想起女儿昨天说要捡片最大的枫叶做书签。
中午十二点，指挥中心传来消息：全市险情基本排除。李建国瘫坐在路边的台阶上，掏出手机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却在拨号时睡着了。梦里他看见女儿举着画跑过来，红色的超人胸口，印着颗歪歪扭扭的爱心。
雨停了。阳光穿透云层，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有人在唱国歌，有人在喊"谢谢"。李建国被小张推醒时，看见自己的冲锋衣上，落了片带着水珠的枫叶，红得像团燃烧的火。
他站起身，拍了拍沾满泥污的裤腿，朝着社区的方向走去。那里有刚熬好的热粥，有需要修补的屋顶，有等待归巢的孩子，有千万扇等待被守护的窗。雨幕褪去的世界，正从沉睡中缓缓苏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