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河说：“这个世界就他妈和屎一样。”说这话时，他的语调很平静，平静得就像某个亿万光年之外的蓝色星系。
当时，我和他正蹲在宿舍楼的公厕里拉屎。保守估计，这里每天大概要接待前来拉屎的同学一百多人次，不过现在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夜深了，生物钟正常的人都在睡觉，嗅觉正常的人也不会选择在这个积攒了整整一天的粪便都正被高温发酵的时候来拉屎。由此可见，我和麦河都是不正常的人——我患上了失眠和便秘，在夜里拉屎是为了合理统筹时间；麦河则是出于习惯，每天熄灯之后都要来卫生间里吸烟。
我突发奇想道：“哦？如果世界和屎一样的话，那我们现在岂不是在‘拉世界’？如此看来，创世纪也不过如此嘛。”说完，我还很意外地放了个屁，“第二天，上帝创造了空气！”
我把隔间的门推开，对面横着一排小便槽，一个衣不遮体的男人正背对着我站在那里，他一边用口哨吹着《欢乐颂》，一边跟随节奏扭动着平塌塌的屁股。一股晶莹剔透的水柱在空中摆出了一道轻快的弧线，绵绵不绝，直到四十秒钟后方点滴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串渐渐远去的拖鞋踢踏声。
“第六天就造出来这么一个巨型膀胱？”我笑问。其实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我发现这个撒尿的同学刚才一直在拿屁眼儿“瞪”我，而且在其屁眼儿的边缘还赫然长着一个痔疮，正是由于这个痔疮导致的屁眼儿外翻，才使其表现出一种“瞪”的效果。话到嘴边，我没好意思说出口，毕竟你说别人在看你，同时也就意味着你在看别人。看别人的屁眼儿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虽然那的确只是我一不小心看到的。
我听见麦河的鼻子短促地“哼”了一下，他通常用这种声音来表现笑，有时也用来表示轻蔑。我抬起头，昏黄的灯光下，一团烟雾正从他的方向缓缓升起，四五只苍蝇被困在里面，疯了，其中一只迎着我的视线径直飞来，被我猛地拍死在白色的墙砖上。苍蝇的内脏粘糊糊地摊开一片，就像宇宙大爆炸。
我满足于这种沉默，正打算专心致志地拉会儿屎，可麦河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就是这个问题让我苦思冥想许久，也彻底打乱了我今夜的拉屎进程。
他问：“石木，大学这三年你都是怎么过的？”
我先是对“三年”这个期间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已经有那么久了吗？禽流感那年上的大学，后来意大利拿了世界杯，前阵子是汶川大地震和北京奥运会……略一回顾之下，竟然真地有三年了！但至于究竟是“怎么过的”，我就毫无头绪了，刚刚想到的还都是与自己无关的——不是我的，甚至不能称之为生活。日子一直在过，可只有当别人问起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生活竟是那么得乏善可陈。这让我颇感气馁，还有点儿生气，迁怒于提问者，我把这个歹毒的问题又抛还给了他。
“得过且过吧。你哪？”不想回答问题的最好方法莫过于反问。
“我有种感觉，就好像自己一直都活在同一天，过去的不是三年，而是三乘以三百六十五再乘以一天。”麦河顿了顿，大概是抽了一口烟，“刚到山大的第一天我就是这么过的，白天不知道干了什么，夜里就他妈在这儿抽烟，当时抽的是五块一包的白将，现在抽的还是白将，还他妈卖五块，甚至连内裤也还是三年前那条内裤，只不过比当初多了几个破洞。我就好像把第一天的生活塞进了一个盒子，然后再把这个盒子放在一个匀速前移的轨道上，让它也跟着运动下去一样，看似生活还在继续，然而一切不过是过去的重演罢了。昨天，今天，明天，没有什么分别，没有任何改变。所谓‘永恒的轮回’，貌似很重，对我来说，却很轻。”
我没想到他会说那么多，还说得那么煽情，我觉得自己也应该说点儿什么，可一时语塞，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应道：“本来就都是一样的吧，是谁说的来着，‘诞生于过去的现在，孕育着伟大的未来’。嗯，没错，这就是遗传。”
麦河没有理会，这正中我下怀。趁着这段空闲，我的大肠又重新运作起来。
“这个世界就他妈和屎一样。”几分钟后，麦河在走廊里又一次重申了这个观点。我因为便秘的问题依然无解，心中郁闷，未作回应。不知道上帝在创世时会不会和我有着同样的困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