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散忆

静夜中,象流水一般的琴声在指尖流淌,余音飘出窗外,在深邃黝黑的夜空中散去。连日来种种不快郁结于心而又不能发之于外,随着琴声由低沉悲壮转入急雨敲阶,琴弦突然崩断,巨大的回声让我仿佛又听到了大漠边缘的鸣沙之音。

何为鸣沙之音?乃敦煌鸣沙山的“沙岭晴鸣”,雷送余音,风生细响,三千年来不绝。鸣沙山中月牙泉边的那片小树林,不论是横逸竖斜,还是比肩而立,不论苍老还是柔弱,千百年来,一批一批,守护着这一弯碧泉。风起时,泉水在胡杨树、柳树的庇护下倾听鸣沙山丝竹之乐;晴空下,静听众人一起滑沙的的雷鸣之声。

很多年前的初夏,曾和同学们爬到山顶,有的在山坡上追逐打闹,有的在悄悄聊天,而我,就呆呆地看那一座座山峰,连绵不绝,山脊如刀削斧劈一般,又如工笔的白描,圆润饱满而内藏无比力量似乎要迸发而出直冲云霄。双手捧着细沙,任沙粒在指尖轻轻滑落,凝望山谷中一汪碧泉,被流沙环绕,却如明镜一般倒映着岸边的芦苇,如新月一般挂在蔚蓝色的天空里;山上的我望着泉边那片绿意盎然的小树林,想着朦朦胧胧的心事。多年以后,朔风吹起细沙在风中飞扬回旋,山腰中的积雪还未融化,冬日的阳光温柔的抚摸着月牙泉洁白如玉的冰面,冰面上还散落着星星点点的雪。在静静的泉边,想起曾经许下的愿望,如今只有我独自一人在空寂荒蛮的山中,树还是那样的树,水还是那样的水,而当年的少年们和曾经一起在“月亮门”训练的同学们,此生聚散匆匆,早如风里的沙一般,不知吹向何方。只有泉边那棵清代的柳树,任世事沧桑,与泉水相依相伴,不离不弃。

冬日的阳光一寸一寸游移,游移在泉边干枯断裂的灌木丛和枯黄而茂密的芦苇丛上,游移在泉边的胡杨树和柳树上。苍劲的或秀美的树木,尽管叶已落尽,依然挺立在漫漫黄沙中,撑开的枝干依然不屈的伸向天空。泉边的亭台楼阁,飞檐拱角,雄浑壮美,依偎在山的怀抱,渐渐掩映在斜阳的余晖中,静静守护着这一弯新月。

一步一步踩着地上枯叶,细细听那叶子的声音,踩着地上的流沙,静听山中若有若无的驼铃声,穿过山谷中唯一起伏不平的山口,一棵老树挺立其中,守着四季轮回,望着一串串脚印渐行渐远,看尽人间喧闹与孤独。一峰骆驼正双膝卧地,平视前方,或许是休息,或许是在等它的同伴,或许是在回忆山谷中悠远的驼铃声。夕阳下,鸣沙山峰峰相连,蜿蜒盘桓,似虬龙逶迤,与天相接。天空澄净,落日的余晖洒落在山间静静的白雪上,象蒙了一层淡淡的纱幔。

夕阳西下时,像极了久远的佛光闪耀,那位叫乐尊的僧人便在鸣沙山崖壁上开凿了第一个洞窟。千余年来建洞修禅、修建佛窟的人络绎不绝。在这里,仿佛进入历史之门,听到了岁月的回声。大约两千年来的各种雕塑、壁画、经卷、建筑艺术等等如沙漠中的明珠一般,穿越千年依然闪烁光芒。时光在大漠的风沙里流淌,又仿佛在洞窟里静止。端庄、大气的九层楼下,端坐的是弥勒像,九层楼前,设有两个香坛,供香客们祈福。那年的夏季,骄阳似火,而一进入洞窟,顿觉清凉如水。当我突然面对宋朝那三座佛像时,刹那间便觉得如梦一般,又像是久别重逢般亲切。虽历经世事变幻莫测,而他们依然面对着世人微笑,眼神清澈透明,肌肤丰润,衣纹如流水般自然飘落。曾经做过一个梦,梦中佛向我微笑,而眼中却含着泪。每当我面临沟沟坎坎,便会想起这个梦,便会忍住痛努力前行。而今我站在藏经洞口,看室内空空如也,只有一尊佛像面朝洞口背依壁画静静打坐,壁画上绿色的树叶,黄色的衣裙似乎仍在飘动,但内心却隐隐作痛。那些漂泊在异国他乡的敦煌遗书,是不是也在回望故土?人间的风云诡谲,从未停止啊……

踩着不知哪个朝代的地砖,目不转睛地盯着不知哪朝哪代的壁画,看那满室天衣飞扬,佛乐飘飘,山水秀美,听那一个个关于壁画中九色鹿、舍身饲虎等等经变故事,我茫然不知天上人间。人间烟火永远,九层楼前的香坛里,残存着未燃尽的香,洞窟前的院子里,几株大树伞盖如云,树枝在夏日的微风中轻轻摇摆,叶片在骄阳下闪烁着银白色的光。一条大泉河,穿过流沙、戈壁,在莫高窟前的树林边静静流淌。

穿过大泉河,莫高窟对面的沙原里,莫高窟的“守护神”常书鸿就长眠在此。在那个纷乱的不堪回首的年代,不论是故宫的文物迁徙,还是西南联大的读书声,抑或是敦煌文明的保护等等,正是有了象常书鸿这样的人,用不屈的民族精神,在苦难中保持一腔热血,才使得中华文脉不辍。三危山耸峙在无边的沙原上,与大泉河一起,守护者多年来无数的莫高窟守护神,守护着千古敦煌梦。

莫高窟的壁画里,总会有婀娜多姿的飞天,与飞天一起轻歌曼舞的,是无数美丽的鲜花。我常常认为那里就有敦煌随处可见的杏花。都说是“铁马秋风塞北,杏花春雨江南。”江南的杏花,我很少见到,倒是在敦煌,不论房前屋后、校园田野,到处都有杏树的身影。其实辽阔的北方大地,才是杏花的世界啊。春寒料峭时,杏花就悄悄吐出小小的花蕾,不知不觉就绽放在三、四月间了。单层淡粉色的花瓣中裹着红色的花蕊,一朵朵,一簇簇,满树繁花似梦,如敦煌夏日夜空的繁星不可胜数。“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曾记得一群少年,在两边都是盛开着杏花的林间,一个赛一个地骑车飞奔而去,渐渐隐入杨树、柳树的新绿中。大家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和清脆的笑声飘向广阔的田地,在清丽婉约的春光中,麦苗青青,葡萄藤正蓬勃生长。

一阵风起,在明亮的阳光下,芬芬馥馥一片落花,象漫天飞舞的雪花,也许这就是丝路之花雨,天女所散之花啊。丝路花雨和天女散花的故事依然在流传,敦煌市中心的盘旋路上,反弹琵琶的仙女仿佛从莫高窟的洞窟中来到人间,看尽世上的繁华与忧伤。在敦煌,到处能看到莫高窟壁画的影子,从婀娜多姿的飞天,到盛开的莲花等等,已经来到普通人家的门窗上、墙上、街头的地砖上。

街面上除了有大大小小的人工的壁画图案,还有夜光杯。曾经在灯下仔细端详一只夜光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在敦煌的黄沙中,掩埋了多少历史的尘埃啊。驼铃声声响彻丝绸之路,千百年来刀光剑影也从未断绝,而中国历代的边关莫不是如此。或者因为周边强大的草原民族,对中原的虎视眈眈,或是因为内部争权夺势,兵戈不断。有谁听过埙的声音吗?特别悲凉、哀婉又荡气回肠的埙的声音。如果在敦煌的阳关,站在那被昔日的风沙吹过被洪水漫过的峰燧台边,正好听一曲用埙吹奏的《阳关三叠》,便会无语凝噎。遥想昔日“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土坯和柴草或许还有些砂砾混合的汉时的阳关烽燧,就这样在岁月的河流里,在连绵起伏的沙丘上屹立千年不倒。远方的骆驼刺和不知名的野草,迎着风,不知从何年何月就伴随着阳关,悄无声息地生长在无边无际的戈壁滩。

踩着阳关的流沙,来到不远处的低洼滩涂,这就是古董滩了,这里曾经有古代的墙基,有数不清的商人、将军、使者在这里留下数不清的古代钱币、首饰、陶片等,也曾经有和亲于阗的公主在这里回望中原泪洒大漠。夏日天边的云随着风慢慢飘动,渐渐隐藏在远处黛青色的山中。那云,就是在南方的江边看到的云吗?洒在江面上的雨,滴滴都是泪吗? 

阳关不远处的一条小路,据说就是古丝绸之路,离阳关更远的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便是玉门关了。王之涣的一首《凉州词》渗透玉门关千年的悲壮苍凉,现如今只留下黄土夯就的四方的一段城墙,与阳关遥遥相望。极目四望,骆驼刺星星点点,胡杨树若隐若现,湿地的芦苇在风中摇曳,茫茫戈壁延伸天边。在晴朗的夏日,薄薄的云丝飘在蔚蓝色的天空上,到了夜里,天空下笼罩的就是关山冷月了。“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月光下刀剑寒光闪闪,却斩不断历代将士镇守边关的碧血丹心。昔日的他们,举着夜光杯,凝望的也是那样的冷月吗?玉门关外,大漠荒原,雅丹魔鬼城回荡着洪荒以来歌哭悲喜的不绝之音。要历经几世几劫,才能与多年前的一粒沙相逢?要历经几世几劫,红尘中人才可以一起重圆那个遥远的梦?

这条路,敦煌所在的丝绸之路,张骞走过,玄奘走过,千百年来无数人在这里往返、流连。当年鸠摩罗什纪念爱马的白马塔,至今气势雄伟,铎铃声声,不远处的党河水带着祁连山冰川的清凉缓缓流淌。绿洲广袤的原野上,杨柳青青;葡萄园里,果实累累,青翠欲滴。

这条路,多少人从东走到西,从春走到夏,无数悲欢,只有自知。一个年轻人在滕王阁吟诵道:“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而今纷扰的红尘中,也还有多少人在自己的路上艰难跋涉啊。

在南方潮湿的雨季,默默地把许多往事凝于指尖,凝神弹一曲《阳关三叠》,画一幅天女散花;漫步江边,看大河浩荡,听江水回应着大漠的鸣沙之音。几世几劫后,是否也有人在此看大江东去,是否有人知道在曾经的一个雨季,红尘中人曾经泪湿青衫,曾经“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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