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屋

文/这个薄荷不太凉

        贝蕾已经忘记上一次在屋子里喷杀虫剂是什么时候了。晌午起床后,在空荡的客厅里来回闲晃时,她突然心血来潮的想要再给厨房、厕所那些平日里不太注意、太阳也很少照到的地方也喷上一些,以此来验证上次的虫灾是否还残留下了隐患。

        自那以后,她表面虽显得淡然平静,心中实则留下一个无法抹去的“巨大阴影”。

        夏至昼长夜短。

        四室两厅的房子对贝蕾来说显然是过于空旷了——同租的房客们一个怀了孕收拾行李回家去结婚了,两个平日就水火不容的终是撕破了脸,毅然决然的离开了这丧气之地。好在她们还留着些“气度”,也没向贝蕾讨要回剩下多半年的房租,其实就算她们硬要讨要,贝蕾也是打算好不予理睬的,钱是大家一齐打进房东的银行卡里的,也是彼此商量好付清一年房租得个清闲,而现在这四分五裂的情形是当初谁也未曾预料过的,怕是连想都没想过的吧。就算现在她们反悔想要争取回来,贝蕾也是没有那么多钱拿给她们的,尽管心中有再多不甘,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安慰自己不要太小家子气。

        这来来去去的,她们想的在乎的,贝蕾心里都跟个明镜似的,只是她就是什么也不提,表现出一副被背叛的心痛和打击过后的颓靡的模样,倒让大家的愧疚和怜悯占了上风,说了些少有的肺腑之言后便接二连三匆匆离开了。

        她们四个年纪相仿,都是二十七八仍在外漂着的不服输的女子,一年前在“漫步”的联谊会上认识后便常常腻在一起,约吃饭,约狂街,就算是谁谈了男朋友也不忘约来一起去看电影,好的跟穿一条裤子似的,可如今同穿的裤子破了,大家也作鸟兽散,各自飞了。

        想到这儿贝蕾不禁觉得有些讽刺。

        不知是不是心中深埋的愤恨忽的发作,她粗鲁的扭开杀虫剂的白色顶盖,对着厨房的灶台柜角就是一顿乱喷。

        自打这房子里只剩下她一人后,她便再也没去厨房做过饭了,她把电饭煲搬进卧室,也只是撒懒时煮下泡面,后来闲煮太麻烦也就干脆冲泡了,所以厨房里杀虫剂残留的东西会不会对她造成伤害,她也根本未曾考虑过。

        杀虫剂的味道怪异的刺鼻,尽管戴着口罩和眼镜,贝蕾还是被熏的红了眼睛。

        六月中下,H市越发的燥热,虽与北方同为热,但这热让贝蕾热的很不舒服,或许是受了地理环境的影响,这地方仿佛一年四季都是水灵灵的,贝蕾觉得自己像是待在蒸笼里的包子,湿答答的热气让她觉得胸口憋闷,喷完药后,大汗淋漓的贝蕾逃也似的跑向了阳台。

        贝蕾住在六楼也是最顶的一层,上头没有遮挡的雨棚,视野就显得格外开阔,屋子因此也散发出一种洁净明亮的独特气质,她双肘靠在阳台的窗框上,头顶晾晒的衣服轻轻晃荡着,尽管未感到有风,但抬头盯着这些浮动的夏衣轻薄的布料,她倒也能心静自然凉了。

        平日深觉恼人的蝉鸣不知为何在此刻突然变得平和了许多。

        楼前的阔叶梧桐的树尖大概与五楼并齐了。繁茂的枝叶偷偷探入防盗窗的缝隙中,求了一方清静的散叶之地,生的久了,便索性一圈一圈的绕着钢铁栅栏私订了终身,远远望去,就仿佛是从窗子里长出了绿植似的。

        贝蕾俯下身向楼底张望:低矮的青瓦房,铺道的水泥石板,虽是夏日炎炎,却也奈何不了这久居于此的青苔。H市是属水的,性子温顺,这四季幽绿的成片成片的苔藓自然也成了钢铁城市中残留下的一方独特景致。

        这时,她倒有些在意起屋子里的情形了。

        她依稀记得虫灾开始时,是在那些女人收拾东西离开后,本来就空阔的房子越发显得清冷,贝蕾本不是那种娇柔的女子,但天黑夜长,稍有一点响动也会让她精神紧绷。

        那时她独自一人紧闭着卧室门,本是快要睡着的,但不明出处的窸窣声彻底搅了这来之不易的睡意。她起身开了灯,声音便没了。关了灯躺下,声音又出现了。反反复复的,就算当初是有些害怕的,也都被折磨的全剩怒气了。

      贝蕾索性关了灯蹲坐在床上,手中紧握着手电筒,声音一出来,便快速的对着声源处按下开关。

        一束尖锐的苍白的光飞也似的落在书桌边的垃圾桶边,一只巨大的黑色的壳泛着油光在她眼前现了一秒原形便失去了踪迹。

        她知道那是什么,胃上突然翻腾起来,憋着气儿从床上跳起,大步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好一阵宣泄,这时心里还不忘念叨着晚上的饭白吃了,但想着好在知道了缘由不是家里进了老鼠,便又稍稍松了口气。



        “漫步”的老板娘静姐跟贝蕾也算老相识,十年前她来到这座城市后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漫步”做服务生。

        静姐为人和善,性情也算得上是个豪放之人,早年离了婚,独自带着刚出月的儿子摆夜市,后来生意越做越大,便又开了服装店、咖啡馆、酒吧,后来心血来潮又在城郊开了家鲜花店。这样的成功的女强人自然成了贝蕾心中少有的且愿意放下自傲的性子去尊敬的人。

        静姐告诉贝蕾,在H市这种潮湿的地方,就算夏季蟑螂多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而且家里出现了一只大蟑螂也就说明在你看不到的角落极可能隐藏着其余上百只的子孙,千万不容小视。她向她推荐说:实验小学左拐有个胡同口,进去到最里面有家除虫的店,他家主营各种杀虫杀鼠,效果还不错,上次因为花店闹灾去过一次,觉得店主也颇为和善,这附近的小区一到这季候也都争先恐后的去拜托这家店承包下整区的清洁。

        听了静姐的话,就像是吃下了颗药到病除的定心丸,晌午下班后,趁着午休,贝雷赶紧去了趟老胡同。

        在与店里一个身材臃肿,满口槟榔味的中年男子短暂交谈了几句后她便抽身离开了。

        傍晚,在楼下生活超市里挑选杀虫剂时,她突然觉得有些委屈,也许那店效率真是好,老板说话也更加有了底气,打她进店后表明是个人住户的单子,漫天要价且不说,态度也是爱搭不理。但她也没想过去怪罪介绍这家店给自己的静姐,说到底自己也并非什么富裕之人,从穿戴也看的出,被区别待遇也纯属正常。但换一方面,就算那男人愿意跟她讨价还价,打心里讲贝蕾依旧是觉得不划算的,外面卖的一般杀虫剂也就二十上下的样子,她就偏不信,除个蟑螂不用昂贵的方式好像就除不掉似的。倔性子一上来,什么理由便都成了花言巧语。想到这儿,她便又快活起来,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理儿似的。

        超市的导购推荐她买一个类似沾苍蝇那种带有粘性的贴布,说是它上面有能吸引蟑螂的味道,放在蟑螂出没的地方,只要一晚上,什么也不用管,第二天只需把爬出来粘在上面的蟑螂处理掉就算完事了。

        贝蕾看着喷雾剂和导购拿给她的粘板,脑子里突然闪现出自己第二天早上打开门的瞬间,眼前是成千上万只黑色甲壳生物堆积在一起的画面,身体像是被电流击中似的,她慌忙抓起喷雾剂匆匆跑开了。



        贝蕾决定打一场持久战 —— 逐一打击,逐一消灭。

        晚上洗过澡,贝蕾关了房间所有的灯,抱着两罐杀虫喷雾,紧握着小手电筒蹲在客厅的沙发上,竖起耳朵捕捉着房间里细微的骚动。

      从厨房到卫生间,从卧室到阳台,整整一晚,贝蕾的精神都处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中。

      她已经忘记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像个疯子一样肆无忌惮的大喊大叫过了。

      她早年离家,骨子里独立刚强。硬生生的将一个女孩子的命活成了男儿的模样。

      在外经历的多了,为人为事上也免不了变得矫揉造作,逆来顺受已成了习惯,贝蕾更把它作了明哲保身的法宝。

      她在那家小小的设计公司端茶倒水快五个年头,在这之前,她更换过许多工作,尽管都是初次尝试,但贝蕾打小机灵好学,不过几天便都能灵活接手,常言道,能者多劳,前期大伙还能陪着笑脸找各种理由请贝蕾帮忙做做自己的活儿,单纯的贝蕾也信那蹩脚的理由,收着那些虚伪的奉承满心欢喜给别人当牛做马,可越往后,连这推脱的理由也没了,大伙儿对贝蕾呼来喝去的更是自然,做的好的功绩是别人的,做的不好的倒全成了她的责任,可让她更为恼怒的是,主管明明都是看在眼里的,却纵着大伙儿这般无理取闹,原因只是那些人都是进过大学的专业人士,是才是宝,实在犯不上为了贝蕾一个高三学历的临时工惹了众怒。

        贝蕾心中有委屈却泄不出来便慢慢沉在心底越积越厚。

        她吃过亏,拗不过心中的憋屈终于在第三家谋生的公司里爆发了。摔了印刷机不说,还指着办公室主任的妖气满满的小情人一顿臭骂,就在她准备盛气凌人抬屁股走人时,却被不知何时进来的片儿警带回了局子,临踏出门的一刻,贝蕾回头看了看满地狼藉的办公室,靠在饮水机旁那个仿佛生来便掌握生杀大权的傲慢的女人回望着她,唇角微微上扬,在贝蕾心中划开一道深刻的口子,那口子中流淌出的液体就和那女人口红的颜色一个样。

        有时她总觉得,自己早就被那女人吃掉了,被千千万万同那女人一样的人,生吞活剥了,连滴血也不留,渣也不剩。

        “漫步”的老板娘对她有知遇之恩,她将泣不成声的贝蕾从警局带到家后,给她炖了一锅浓香扑鼻的乌鸡。那时她来着月经,又不眠不休的在公司加了三天三夜的班,面无血色,呆坐时整个人就像死去多时一般。

        抓着贝蕾干瘦的胳膊,老板娘的眼眶泛了红,她盛了满满一碗肉,摆在贝蕾面前,不停地催促,“多吃点,多吃点,女孩子长得这么薄弱,即使来了好运都是压不住的。”

        这温柔的场面让贝蕾不觉回想起了幼时夜夜做的梦,梦中身着大红袄的女人抱着她哼着不知名的童谣,她伸出手摆弄着她垂落胸前的发尾,门前的庭院宽阔而整洁。阳光绽放的灿烂而热烈,像是追随着她的视线,花草,蓝天,还有那女人的脸,在她抬起头迫切的想要更深层次的探寻些什么时,便一同没在了那惨白的光线中。



        贝蕾对母亲的记忆仅停留在一道模糊的残影上。

        她依稀记得母亲身形高挑,尤喜艳丽的红,穿的衣服,鞋子,盖得被面儿,铺的床单还有放手饰的盒子全是红色打底的,在贝蕾年幼的记忆中,每天清晨,无论她几时醒来,总能看到母亲端端正正地坐在炕头旁那方窄小却精致的红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涂涂抹抹,日日打扮的像个刚过门儿的小媳妇儿似的。母亲生了一副好嗓子,无论手中干着什么样的活儿,嘴里都带着停不下的小曲儿,声音一出就像是画眉鸟叫一般的清脆。

        这悦动的,生气满满的鲜红在贝蕾内心深处燃起了一把亮晃晃的火,她不明白,也不想去明白,当年母亲为何义无反顾的甩开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父亲的手和拽着着她裙角哇哇大哭的自己,头也不回的跟一个陌生男人钻进一辆黑色小轿车,从此在她和父亲世界中消失匿迹的缘由。

        她是有天大的恨意的,她觉得父亲这几十年的消沉和越渐暴烈的脾气都是母亲的背叛所造成的,她更痛恨她硬生生将自己本应得到的充满幸福色彩的童年从她生命中挖走了,留下一片巨大的黑色的坑,在长大独立后无论她如何设法去填补,却都只是枉然。

        贝蕾欠缺的,并不是一个芭比娃娃或一只憨态可掬的毛绒玩具,她所失去的是现在的她无论买多少个芭比娃娃或毛绒玩具都求不来的东西,那种东西失去了,便是永远失去了,是不能挽回的,也是挽回不来的,是种莫大的悲哀。

        但火既有毁灭一切的绝望当然也有温暖求存的柔软,所以在另一方面,无论贝蕾怎样掩饰或不承认,其实潜在她心中对母亲的渴望又是比任何人都要强烈的。

        这也是她千里迢迢从大西北的高原,翻山越岭来一路南下到H市安身的缘由。

        高中毕业后她背着父亲四处打听母亲的下落,有人偷偷告诉她,她的母亲跟着那个男人去了H市经商,于是她便下了决心,她要找到她,站在她面前。为了保险起见她想或许她应该穿上高跟鞋,她必须以盛气凌人的姿态俯视她,再抬手狠狠奉上两个响亮的巴掌。一个是为了父亲,另一个当然是自己。

        这正气凛然的理由让她抛开了未来无数种改变美好的机遇。委身求全只是为了不被这所城市拒之门外。

        这样干脆豪气的甩巴掌的情形,在贝蕾脑海中上演了不知多少次,她觉得很解气,仿佛积压了十几年的污垢一下子全排了出去,但在短暂的愉悦之后,她又觉得有些愧疚,她不停地反问自己,这样做到底好不好,毕竟那是生了她的母亲,给了她名字的母亲,站在伦理道德上怎样都是说不通的,可静止在黄昏田地头,抽着老汉烟消瘦的父亲眺望远方时那空洞无神眼睛,让贝蕾心中的火呲啦一声,迸出一簇巨大的火星,方才舒畅的感觉荡然无存,反倒堵的更加憋闷了。

        在梦醒之前,残存在她记忆中的红依旧是悦动鲜亮的,艳丽,狂放,是一种绝望的美。二十岁的美丽姑娘曼妙的身姿是贝蕾对母亲的憧憬,这种憧憬在她人生的二十几年中更是被心中的向往美化成了仙人的模样。她将属于她和母亲的那段时间自主的暂停了,而留在她脑海中那道母亲模糊的影子更是被当成稀世珍宝,悉心装裱后,陈列在了贝蕾心中最为宽敞的地方。

        她在这所城市踟躇了十年。

        来到这里后的第四个冬天,托付的熟人曾给过她一个地址。

        贝蕾其实很清楚,那张薄薄地纸片意味着什么,但正因为明白了它所承载的意义,所以她连打都没打开便走进厨房拿出打火机,一把火撩了。

        在纸张燃烧时悦动的火焰中,贝蕾依稀看到了母亲的脸,不知怎的,那道在贝蕾心中模糊了整整二十多年的脸竟在此刻变得鲜明起来。

        她祈祷着那张纸片快些变为灰烬,此刻她的内心是极度恐惧的,那张写着母亲住址的纸片如同一味触之必死的毒药,如同从地狱深处向她伸来的鬼爪,时时刻刻都会将她撕成粉碎。

        在贝蕾看来,拿张纸上所写的并非只是几颗简单的汉字和数字,它是她未来的终结者,宣告着她的死亡。

        一方面她是迫切的希望见到母亲的,但另一方面她又是极力拒绝这难能可贵的重逢的。在外人眼中看或许贝蕾只是暂时没有调整好立马要与生母相认而突然爆发出的复杂心情,可说到底,这其中的缘由有且只有贝蕾一人明知了。

        贝蕾急切地想见母亲,跟她当初弃了去大学的机会,瞒着父亲只身一人来到这座南方城市闯荡的正义凛然的理由有着直接的关系,而在得知母亲所在后,贝蕾那个虚晃晃地宣言便彻底垮掉了,她一直以来所寻觅的只是残留在她心中的那个鲜亮的,悦动的,曼妙的,充满少女活力的影子,但当着影子具象化,变得可摸可碰,一下子跳进了现实的时间流中后,贝蕾便不自觉的退缩了。

        她一边怪责自己胆怯,一边却感到无限畅快。

        直到现在,贝蕾依旧是抱着这种幻想度日的,尽管在这城市中的十年中,她也曾想过自己是否在某一天已然和母亲擦肩过,但仅仅如此她也便知足了,她清楚,无论再过多少月多少年,她依旧是提不起勇气去见她的,更不用说是甩出两记豪迈的耳光,想到这里,贝蕾觉得心中那个巨大的坑又深了许多,空落落的。

        她在现在工作的设计公司待得也算自在,给老板倒倒茶水,偶尔做些设计图,跑跑腿送送货,因为相貌平平也招不来红眼,当年初来乍到时的那股子冲劲儿被磨干净了,贝蕾倒也收获了成长为老前辈的沉稳、淡然和圆滑,新人受欺负的事她也看到过几次,但也就只是静静地看着,像当初那个主管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熬过去的忍气吞声求得一份安稳,熬不过去的,收拾东西骂骂咧咧的继续为生存奔波,生命在贝蕾眼中变得单一而乏味,轮回着,旋转作一个圈,她落在其中,不停地奔跑着,满怀期望地向着所谓的前方奔跑着,在谎言中奔跑着,永远活在了明天。

        那一次除虫带给贝蕾的更像是一种救赎,那些黑色的硬壳生物给了她前所未有的真实感,让她觉得自己是真真实实活着的。

        恐惧、兴奋、惊奇、像是潘多拉打开了魔盒,各式各样的情感从其中飞窜出来。到现在贝蕾依旧清楚地记着那时的心情,沉睡多时的生命像是突然绽放了。

        她平日里不能言语的,无法倾诉的,在那夜满屋乱窜的蟑螂的刺激下释放了出来,她高声尖叫着,叫到最后,她已分不清楚那是因为对蟑螂的恐惧还是自我的发泄了。

        父亲去世的消息,对贝蕾来说无疑是致命的。

        她每每想到父亲,心就像有人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戳进去又马上拔出来,反反复复的,痛的已没了知觉。

        她又想到十八岁那年,她烧了北大录取通知书时的样子,年轻,自傲,不可一世。像极了她的母亲。

        父亲提着从脚上脱下的胶鞋,一瘸一拐的追着贝蕾在山间方方正正的田块中吃力的跑着,想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倔丫头,但他毕竟是老了,又或是为人父的疼惜,他突然停下脚步站在夏日凉薄的黄昏中,望着前方一团躁动的生气满满的火,蹦蹦跳跳的化作一个殷红的点,落入了茫茫宙宇之中。

        这是父亲的悲哀,是在他悲苦的生命中,两个女人赐予他的悲哀。

        他年轻时进山割猪草,从崖壁上摔下来,折了一条腿,三十五六经人介绍娶了当时二十刚出头的贝蕾的母亲,八个月后,贝蕾便出生了,他只瘸不傻,他是爱着贝蕾的母亲的,他也知道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愿意嫁给他这个有穷又瘸岁数又长的一定是有自己的盘算的,但既然孩子在他家生下来了,无论心中有天大的不快,也得硬着头皮当作自己的养着。人心都是肉长的,他总是在幻想,只要他对她更好一些,她的心便转来向着他了。这样的幻想在他孤零零的躺在冰凉的炕上慢慢合上眼睛时还在继续着。只是从来无人知晓罢了,就算是作为女儿的贝蕾,对于父亲深埋在心中多年的秘密,还有那份对母亲演变为执念的爱,也是毫无察觉的。

        在贝蕾眼中,父亲必须是要以扮演痛恨者而存在的,且不论父亲是否有想过与贝蕾提及她的母亲,在贝蕾单方面来说永远都是拒绝的,她认为这是父亲的伤疤,是他们这个家庭悲剧的开始,她总是自作主张的将有关这方面的话题抹掉了,她觉得,她这样做能让父亲得到些安慰,但她浑然不知,她烧了通知书一声不吭的偷偷从村里跑出去,对她那可怜的父亲又是一次巨大的背叛。

        她最终毁了他的一生。

        贝蕾常常自责,她的罪过并不比母亲少多少,父亲的离世让贝蕾的精神发生了些小小的转变,黄昏田地中静止的佝偻的背影成了午夜挥之不去的梦魇死死地缠在她白皙的脖颈上,一圈圈收紧了力道,她总觉得身体里的某样东西被一下子抽干了,只留给了她一个空落落的壳,冷漠而萧条。



        或许曾经来到这座城市,贝蕾是想要闯荡一番的,但后来,这闯荡渐渐平息成了漂泊,当初寻找母亲的信念淡去了,在距离母亲最近的城市中,残留在贝蕾心中象征着母亲悦动的,充满生气的艳丽的红,在日月交替,四季轮回中慢慢变得黯淡,直到熄灭,在贝蕾的心中升腾起一缕浓稠的青烟,飘着飘着,便也散了。

        父亲的死亡,让贝蕾心中连在尘世间的唯一一根线断了,她像一只无忧无虑的风筝在空中飞翔着,那是一份世人倾其所有所想要换来的真正的自由。但那自由带给她的只有恐惧,不安和绝望。

        静姐看她一个人单着许久,也帮忙安排过几次相亲,但因为贝蕾不明朗的态度最后也是不了了之了。

        父母失败的婚姻在贝蕾心中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阴影,她对未来,对家庭丧失了一个女人应有的幻想和期望。

        爱情在她眼中更像是一种索取和阴谋,谎言中的男女狰狞的丑恶的嘴脸让贝蕾深感悲凉。

        而生活在贝蕾心中已然成了从这个房子搬到另一个房子的过程,这房子中的人来来去去,也只是暂留歇脚,喝杯闲茶罢了,贝蕾站在这房间里,却看不到自己,所以这屋又是空的,是没有任何活物的,是无名无姓的。

        站在阳台上等待杀虫剂在门窗紧闭的屋内大显身手结束后的贝蕾在打开房门的那一刻,心中是抱着一丝期望的,或许她还在怀念那日驱虫时带给她的快感,想再来重温一下的。

        她小心翼翼的,蹑手蹑脚地半眯着眼走进了屋子,那是一份纯真的、只属于少女的最真诚的祈愿,灿烂而璀璨的华光将她颤涌地睫毛慢慢打开后,涌现在眼前的,却是梦醒的荒凉。

        屋子里空荡荡的,干净的一尘不染,向来爱整洁的贝蕾,倒突然有些厌恶起这副模样了。

        空气中渐渐弥漫起饭菜的醇香,重返阳台的贝蕾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露出难得的微笑。在她看来,那是人间最为温暖安稳的味道,对她而言更是种求之不得的远方。

        晚风清新而柔软,眼下的梧桐沙沙作响。说来也是有些遗憾,贝蕾伸长胳膊想要逗逗那俏皮的嫩枝叶,但就算是树上最拔尖的枝桠,也是长到差不多快到五楼窗框顶时便垂了腰。贝蕾自然觉得失落,她收回手,索性不再触探了。

        夕阳陷落,云朵是天空即将燃烧殆尽的星火,给这城,给贝蕾的眸子,洒上了一层炙热而悲壮的昏黄。年迈的梧桐的巨大树冠,像是一把慈眉善目的利刃,捧着视野的欢心,不声不响的便将这顶层的房子从人间砍去了,她感觉她和这间空荡的房屋也就这样悬着,无着无落的飘浮着,也就被世人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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