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儿说要吃补品,我下厨炖木耳红枣汤。我在橱柜里搜到两包冰糖,一包是非常精致的小小的四方块冰糖,还有一包是没有规则的大小不一的冰糖。我犹豫了一下,在那包不规则的冰糖里挑了一块最大的放进锅里,又拿了一颗小的放进了嘴里,瞬间一股甜甜的味道突突地出现在嘴里,很舒服,很甜美,很走心。
这世间,怎么可以有这样美好的味道呢?是甜的。那是从心底里涌上来的甜味,渗透到每一个味蕾中,像清风,可以吹散夜空的黑暗;像温煦的光,可以照亮心间的每一处净土……我不急着吞下去,让那颗糖在我的嘴里来回穿梭。棱角依然分明,但又觉得柔和万方,与口腔的每一处都融合得天衣无缝。我闭起眼睛享受,所有思绪似乎都集中到了口腔,顺着喉咙进入胃里,进入血管里。
有些味道,不管多去了多少年,那种感觉就像是时时在呼吸的空气,不能忘,不可缺。
二 小时候,我们住在农村里。那个时候,农村的土地是肥沃的,可以种出丰富的粮食,也可以养出很多的家畜。可是,老百姓的腰包却是贫瘠的,买一本书,吃一粒糖,磕一把瓜子,都是很奢侈的事情。长身体了,就觉得什么东西都很好吃,家里找不到吃的,就去山上找。野馒头,野草莓,一切野的东西都是好吃的,到山上一采,一把把塞进嘴里,甭提有多高兴了!
村里做大戏是小孩子最喜欢的,因为那个时候,大人们就会掏出一角两角的纸币,给我们买一点瓜子磕,哔剥哔剥的声音十分有规律,就像是向日葵与牙齿共同奏响的音乐。
那时,家里能给孩子吃的最好的食物,就是鸡蛋和冰糖。妈妈常常炖一个鸡蛋,说:“给你补补,吃了读书好哇!不生病啊!长得快啊!”
原来,鸡蛋和冰糖,是补品!
妈妈做补品很有讲究。鸡蛋打在碗里,起先,蛋清和蛋黄界限分明,用筷子搅拌两下,再加上些水,放点油,放点盐,放进锅里炖上几分钟,就成了黄色的鸡蛋羹。那鸡蛋羹啊,寄托着母亲对补品所有的期待,寄托着我对补品所有的幻想。鸡蛋羹炖好后,妈妈并不急着让我立刻吃掉,而是在上面撒上一层细细的糖。
妈妈说,那是蔗糖,吃补的!
炖一次鸡蛋羹,要说上好几个“补”字。
但补的能量最多的,却是糖。这是妈妈说的。
我们并不常常吃糖。
家里也并不常常有糖。
妈妈说,糖是稀罕物,是用甘蔗制成的。甘蔗,瘦瘦长长的,又如何能够制作出如此精亮的白糖?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把白糖与甘蔗联系到一起。
每次考试考完,妈妈都要给我吃上一碗鸡蛋羹,鸡蛋羹上面还有白白的糖。
记得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问妈妈:“妈妈,你怎么不在我考试前给我吃呢?我不是会考得更好吗?”
妈妈看了我一眼,不说话。
三
长身体最大的感受就是饿。饿得见到什么都想咬一口。路边有一种小草,抽了丝之后可以吃,三下五除二,就进了嘴巴里。放学后回到家里,肚子常常饿得慌。但我不说,反正家里没有吃的。
但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每次一到家,我就把凳子搬到门前做作业。我一边做作业,一边往屋里看,真想妈妈从口袋里捞出一块饼干来。
有一次,我放学回来,实在饿得紧,在山上做农活的大人都没有回来。我打开碗橱,看见妈妈放冰糖的小玻璃瓶就放在碗橱的最暗处。那黄白的颜色似乎写满了甜味,实在诱人啊!
我搬来小凳子,站在上面提心吊胆地把手伸到那个暗处,心扑通扑通跳,生怕那里伸出一只手来,或是长出一双眼睛来……但那玻璃瓶里的冰糖,就像一块磁石一样吸引着我。我迅速把瓶子拿了出来,打开瓶盖,连忙拿了一块,塞进嘴里,来不及细嚼,囫囵吞了下去。
我把玻璃瓶放回了远处,从凳子上下来,突然听见门外有声音响起,原来是妈妈先回来了。
我连忙从屋子里走出来,还没到门口,妈妈就迎门而入。我脸红一阵青一阵的,对妈妈说:“妈妈回来了!”
妈妈走进里屋,糟了!我这才想起,碗橱的门还没关!
想回去关,显然来不及了。
妈妈一见到大开的碗橱门,一句话也没说。
等我坐到门前的凳子上写作业时,只听见妈妈说:
“嗨,今天妈妈把一田的秧苗准备好了。来,一起吃块冰糖吧!”
我转头一看,只见妈妈手里正拿着那个玻璃瓶,瓶子里的冰糖一块一块地躺在那里,像是在召唤我去吃呢!
妈妈拿出两块冰糖,把那块大的给我,小的放进了自己的嘴里。我想拒绝,但又怕失去了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就接了过来,放进了嘴里。
“吃吧,吃吧,吃补的!”
妈妈看着我,笑眯眯地说,“以后想吃啊,尽管拿,妈妈把糖放在桌子上,你拿着也安全。”
说着,妈妈果然把那个玻璃瓶放在桌子上。
我鼻子一酸,真想告诉妈妈,刚才我偷吃了一块冰糖。可是,我说不出口,再看妈妈,她已经忙着做饭了。
我舍不得一口吃掉妈妈给我的那块冰糖,鼻尖凑到冰糖里闻一闻,那个气味投射出来,也是甜甜的香味。我不舍得一口咬碎,就一点一点地舔开,甜甜的滋味蔓延开来,形成了浩浩荡荡的甜流,涌入喉咙。等最后一点消失在舌尖的时候,咂咂嘴巴,好像笼络了世间所有的美味。我回味着刚才妈妈跟我说的话:冰糖吃补的,就好像吃了十全大补的东西,写起作业来十分顺畅。
晚饭时,那瓶冰糖就在桌子靠近墙壁的地方,安静又芳香。
是的,我真的闻到了从玻璃瓶中透出来的甜美的气味。
我始终在想:妈妈到底知不知道我偷吃了冰糖呢?
四
有人说,其实每个人都是在寻找小时候的感觉。看到古色古香的木屋,想起小时候住过的低矮的房子;遇见山间开出的素雅的小花朵,想起曾经在某个放学后的日子上山拔草遇到的惊喜;看到那些狗尾巴茅草,会想起自己曾经不顾手掌的安危大把大把地将其扯到自己的簸箕里带给家里的兔子吃。我们都在寻找过去的岁月,我们都在为遇到与过去岁月中某个相识的画面而感到惊喜与感动。因为我们内心永远住着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叫做童年。
我曾无数次想起童年时期的这两个问号。
直到我女儿长到当年我的那个年岁。每次回老家,妈妈总是要给她的外孙女炖上两个鸡蛋,像几十年前炖给我吃一样。黄黄的鸡蛋羹上,妈妈总也不忘撒一点点细细的白糖。
妈妈对我女儿说:“快吃啊,快吃,吃补的!”
我问妈妈:“妈妈,当年,你为什么不在我考试前给我炖鸡蛋吃?总是要在我考试以后才炖给我吃?”
妈妈说:“考试后是你心态最放松的时候,那个时候进补是最好的……”
我问妈妈:“有一次放学,我偷吃了家里的冰糖……”
妈妈嘴角皱纹上扬,笑着说:“我忘了,忘了……”
妈妈是不是真的忘了?还是从来没有忘,只是不愿意再回去那段无法满足女儿童年一个简简单单的梦想的岁月——只是想大大方方地吃一块冰糖的岁月。
五
厨房里的高压锅痴痴作响很久,我让它平静下来,过后打开,里面的水已所剩无几。我用勺子舀了舀汤汁,很浓稠。我用舌尖舔了一舔,很甜,那块大块头的冰糖,已经融化成浓浓的汁液。我放入了一些开水稀释,女儿喝了一口,大呼好喝。如今,女儿根本不再需要为吃一块冰糖而念想许久,也不用担心明天的菜里有没有她喜欢吃的肉汤骨头汤。想吃补品,开门见山地说;肚子饿了,放学回家的路上满是商店,口袋里永远装着可以买一块蛋糕的钱。冰糖已经成为了橱柜里被冷落的对象,我也不会像当初的妈妈一样,给女儿拿一颗冰糖给她吃,并说,这是吃补的。即使拿到她的嘴边,她也不会当初的我一般珍惜这样甜蜜的味道。我看着女儿一勺一勺地往嘴里舀她心中的“补品”,我坐在她身边,捧着那个装着冰糖的包装袋,拿了一块又一块冰糖放进嘴里,嚼碎,融化,浓浓的味道张狂地化成两条线,一条通向未来,一条通向童年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