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歪着头把电话夹在锁骨上,声音中气不足又努力生硬地扯着嗓子,就好比片冷暖锋面交界处摇摇欲坠树叶。
-“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啊,信号不好吧!”
-“最近忙不忙?”
-“还行啊,挺好。”
-“你别让我发现又熬夜不睡觉,要作息规律,多吃水果蔬菜。”
—“嘿,好嘞~”
从台湾回来不明缘由地病了一场,低烧不退干呕不止。首脚之间的高度差大于一米就感觉头晕目眩呼吸不畅,仿佛腹部中了一箭被钉在床板上,想坐直都费力,更别说下床。
偏偏这节骨眼,母后打来电话。
其实,十次有八次通话,都必然有一组诸如此类的对答过招。而我每次亮出这几句套路的回答,就好像自欺欺人地举着一朵硕圆的棉花糖想当成挡箭牌抵挡住枪林弹雨。然而这棉花糖徒有其表大而无物。别说挡箭了,就是撑起来挡点毛毛雨都够呛,一瞬间只剩下光秃秃的杆儿,像个尴尬的冷笑话。
一般来说,到这儿,通话差不多接近尾声了。然而,这次意外地突然有了猝不及防的新鲜内容。
— “闺女,那跟你商量个事儿呗。我们觉得可以把你高中那套学校旁边的学区房卖了,你看如何?刚好你琴阿姨小孩想读晋光,很需要一个住址。我们也不需要这个学区名额了,就干脆给他们吧。你啥时候回来?需要你来过户。”
一瞬间,惊诧,伤感,懊恼,压抑,各种复杂的心绪扼住了理性的三寸。感性的碎片又伺机割破了回忆的动脉,陈年旧事喷流而出。
房子是大概06年买的,在我的母校本省重点高中的附近。也不晓得爸妈哪来的自信,还没中考就把房子买下了,还用的我的名字。以至于后来都有一点怀疑可能正是因为以我的名义买的,所以我才在中考如有神助。
虽是位于市中心的热门学区房,但是其实并不算新。最大的优点就是在这种车水马龙的闹市地段巧妙的做到了闹中取静。房子是三楼,在私人院子里面,而且院子里有好几棵枝繁叶茂遮天蔽日的大榕树,因此尽管离主干道马路只有一墙之隔,却依然只要一进院就好像步入了孙悟空给唐三藏画在地上的圆圈立马与世隔绝特效消音。街上服装店的流水打歌,通讯城的充话费送手机广告,还有来回遛弯回收冰箱彩电热水器的废品的大喇叭都被挡在了外边。
房子是正正的坐北朝南,对着阳台放眼望下去可以看到香火颇旺的地标关帝庙。我高一高二在那住了两年,说起来也挺搞笑,已经是步行20分钟以内的上学距离我依然不满足。高三一言不合再次挪窝搬到了学校大门正对的步行50米的房子住下。
这房子不得了,每年房租跟着我校高考重点线上线率的喜报一起高调上涨。据房东大姐说,她找先生看过,此房风水极佳万里挑一就好像开过了佛光。去年前年大前年的住客都是开了挂地直奔清北,史上最弱也有上交。我不知道有之前的考神们是因为搬进来才成了学霸,还是只有学霸才被这座房子的土地爷允许搬进来。反正神乎其神,我这个学酥也就病急乱投医死马当作活马医稀里糊涂反正搬了进去。
墙上贴着用娟秀的字迹工工整整各种标注并小心翼翼过了胶的中国地图,世界地图,化学元素周期表和数学物理常用公式,精雕细琢保存完整得好像一幅幅历史文物。我看得目瞪口呆根本舍不得撕下来,而这显然也是历任住客共同的默契,不然也不会一面墙上“文理双全”。书架上有一张模糊了字迹的“学苑书店”的会员卡,想必这也是此房住客一代一代准备心照不宣流芳百世的传家宝。书架侧面是一本倒计时挂历,每一天的小格子都写满了任务表旁边还红笔密密麻麻打着钩,仿佛人家的一天有48小时。这一切看得我触目惊心,学霸就是学霸,人去楼空也余威不散。
自从入住了这间书房窗户就对着高中校门的房子,我的生活确实有了不少改观。每天早上可以不慌不忙叼着一袋牛奶靠在窗沿俯视着检查校卡的保安和认识或不认识的同学们,然后慢条斯理收拾书包打第一遍上课铃才出门然后走到教室坐下刚好第二道铃响起。
那时的我只看到一起好好好简直完美,每天两分钟出门到教室,每天多睡半小时,再也不用担心节假日想去教室自习结果跑去了才吃闭门羹发现学校不开门。当然也完全不晓得没考虑也想象不到搬家是一件多么折腾又闹心的事情,找房源转租找好租客是多麻烦。反正我只看到了我能获得的一切好处,然后把其他都当细枝末节一概轻描淡写忽略,麻烦都丢给爸爸妈妈。
如今时过境迁,高考从我心中独一无二绝对女神变成了一个过气的女明星,不但生辰八字被曾经的脑缠粉我忘得一干二净,连多瞟一眼都嫌眼珠子累。而在我自己做了高中班主任后,对于为了中考高考“孟母三迁”的事思考反省也愈加频繁。才忽然发现这么劳民伤财无理取闹的做法,怎么就三番五次地上演得如此心安理得。怎么会有一种教育体制是好像默许了“学生可以按与之考试成绩相成正比的程度恃宠而骄”。感觉一定程度上很类似如今市面上突然兴起的新理论,说女孩子理应被允许作,但是作的程度不要超过其自身颜值。同理,只要你成绩够好,就好像拥有了谈判席上敲诈勒索谈条件的筹码。老师可以罩着你,同学可以让着你,爸妈可以满足你一切要求,而你也自认为理所应当。宛如自己就是命好托生了一株稀缺金贵的植物品种,无可厚非地被要给予特殊待遇,供养在最佳室温阳光充足纯净无菌无杂的培养基里。任何条件都是充要,缺一不可,否则就堕落凋零残败给你们看。
这是病,是个长期养成的慢性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愈演愈烈我却不自知,又也许是知而不医明知故犯。直到我来到香港读本科,被从培养基里移出来扔到大草原上自力更生后才痛定思痛意识到病入膏肓。虽然悔悟惭愧也下决心要痛改前非,但是刮骨疗毒的过程还是漫长而痛苦的。关键性难点在于关公刮骨靠华佗,而我这骨还得靠自己。就好比病人已经确诊,但是因为骨骼清奇他人无法插手,只能自己操刀给自己疗毒。
这是一个全程高度要求自主掌控的有意识的自我改变过程,就像
别人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你,想改变只能自己扇醒自己。坦白讲,被偏袒和耍任性其实是一件很爽的事情。所以虽然已经意识到应该戒毒了,但是离真正戒毒成功中间还隔了十万八千次毒瘾发作。
现在在记忆中检索,我还能依稀想起爸爸妈妈一趟一趟跑中介,跑搬家,做卫生,上楼下楼出门进门的身影。为了不要惊动在房间里吹着空调刷题的我,他们还要又轻声细语又手脚麻利。
大概都是自己青春期不明事理造的孽,我近年一直逃不出搬家的阴影。从毕业搬出学校寝室到今年,我自己搬了不下5次家,也切身体会到了搬家的痛苦。家里的东西非常琐碎而且越搬越多,关键我白天周末都要工作和读研,只能晚上打起精神干活。起初琢磨盘算着反正大物件儿都不带走,应该一趟可以搞定,然而叫完车就发现装不下,一趟运完继续收拾,边丢边打包林林总总又是四箱。听说每搬三次家,其毁灭程度相当于一次火灾。那我算上大学年年搬宿舍,少说也已经经历了三场大火劫后余生了。女生东西本来就细碎,好不容易抽真空打包到了新居所又要花上两天拆开清洗晾晒整理,同时还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要急用什么找不到什么,一气之下买了或补办了新的隔天就不知从哪冒出来了。总之,整个搬家期间的体内荷尔蒙水平都是如同A股市场在高频大幅波动,易怒易疲劳。
忽然提起这么多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絮絮叨叨形散神也散地码了几千字,不过因为母后电话里突然提出想解决掉那套房。实话实说,怎么处理转手与否我并不十分关心。只是,他们当初做出买房搬家决定的种种说出和没说出口的考量和辛苦,我居然十年之后才初有体会,而今我有所领悟了,他们又先我一步决定放手。
我想大概是已经不指望我会回到原来的城市生活了吧?所以就算是当地名校网学区房又如何呢?它在我这是不会有用武之地了。如一把曾经丰功伟绩而今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的战刀。与其如今搁在我家锈迹斑斑,不如拿去给朋友家初入学堂的小孩把玩,或许重新开刃后又是把尚方宝剑呢。只是不知到这个我还未曾见过面的小朋友,会不会也有一天长大了也体会到我今日落笔千言却填不满内心空穴的感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