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年初,我回到农村老家,忽然间感觉老家比平常安静了许多,就随口问了下:“那个普选伯伯呢?”
“他已经死了。”堂妹说道。
“怎么死的?”我追问
“生了一场病,年纪大了,没人照顾,熬不住,病死了。”
“死了?死了也好,在世上太遭罪了。”我叹息道,可心里又莫名悲恸起来。
我最后见到这位叫普选的男人(或者准确地说,老头)是在16年年初,当时也是从外地回家过年,刚见到他时,我非常震惊,只见一位满头白发的小个子男人,缓缓从对面走过来,身上的衣服还是一样脏,脚下的鞋似乎已经分不清颜色,手枯瘦得青筋爆出,深壑的皱纹爬满了这张消瘦的脸,弯曲的背似乎也在向岁月降服,很难看出来这位男人是还没过六十岁的人。我遇到他,礼貌性问下好,他看了我一眼,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又恢复到他以前那种神经式的笑容,似乎是在回应我。
为什么说是神经式的笑容,因为他是我们村被公认的疯子。你没听错,他的精神不正常,经常半夜对天空乱吼乱叫,说一些人听不懂的话,晚上走路也不用灯光,时不时自言自语,对人痴笑,人家问他话,有时爱理不理,有时又答非所问,反正各种不正常。
但从我记事起,我从来没有看到他有攻击过人的行为,相反对别人保持了日常的礼貌,而且对我们这些孩子,丝毫没有恶意,反而有时会给我们带一些水果解馋,当然,大人是不允许我们吃,因为他们担心水果里面有农药。
普选喜欢小孩子众所周知,这估计跟他没有成家有关,听奶奶说过,他是少年时疯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正常人娶亲生子,他这辈子肯定是不可能的。
而关于他怎么疯了,我听过最多版本是这样的。
普选比我爸爸略大几岁,所以我们会礼貌地叫他普选伯伯。听我爸爸说,他从出生到少年时候一切都是正常的,秉性善良,很讲义气,而且智力还比普通人高,听说他学习还不错,象棋也下得特别好(这点我可以证明,因为他疯了以后,我有找过他下象棋,输多赢少)。这样的人,在我们村里成家立业,不成问题。可命运总喜欢和人开玩笑,有一年夏天,他去长湖(我们村一个地名)放牛,看到隔壁村一个小孩掉到来湖里,拼命挣扎,眼看快要淹死来,普选跳下去救他上来,没过几天,他就开始生病了,慢慢精神出现问题,当时有没有送到医院去医治,无法得知,只知道他最后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至此以后,村子里面就传闻说他这是代替那个小孩被脏东西索命了。后来,那个被他救的小孩父母,心里过意不去,在他疯了后,按照我们那边的习俗,请他吃来一顿饭,然后就心安了。
我们村本来就很小,普选疯了之后,村里就传得沸沸扬扬,很多人都为之惋惜,也有些人,骂被救那个小孩一家忘恩负义,但传归传,骂归骂,生活还得继续,还好家里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母亲也健在,生活还是有人照顾。
至此以后,我们村里少来以为意气风发的少年,多了一位乱喊乱叫的疯子。
疯子不应该存在这个世界上的,因为世界的人怕他们,也不爱他们,普选也不例外。
随着时间的流逝,普选长大了,还是疯疯癫癫的,弟弟妹妹也都长大来,他们要成家立业,哥哥我们养不了你。很快,由谁来以后赡养这位大哥的问题,就成了普选他们家头疼的问题。说实话,在农村男的成家之后要养一家子,女的嫁出去就得顾她自己的家,对于谁来讲,疯子哥哥都是累赘,既然是累赘,谁也不愿背这个锅。最后没办法,普选只能和年迈的老母相依为命,可是,母亲年纪大了,毕竟会有先走的一天。
后来不知道谁想出了一个主意,说:“你们看,普选年轻力壮,干体力活总是可以的吧,让他来帮我们干活,我们给他饭吃,给他工钱,就不就解决问题了嘛。”很多人认同这个观点,所以至此以后有活干不完的话,不管是轻活还是重活,就会找普选,而普选也乐意帮他们干活。
质朴的民风,总是有些渣滓在里面的。有些人看到了这个廉价劳动力,就动了歪念,反正时间就这么多,他多干点也是干,少干点也是干,为何不让他多干点重活呢。而后就出现了,普选力气很大,他一次可以挑200斤重的担子的传闻,所以那段时间普选成为炙手可得的抢手货,甚至隔壁的隔壁村人都来预定他干活。
有活干总比没活干好,有活的话,就有人给饭吃,可我听说,有些人因为他是疯子,不会挑剔,经常让他干最重的活,却总拿粗茶淡饭给吃,有些人干脆也不给他钱,给他几包旱烟烟,疯子要钱干啥。当然这些都是少数,毕竟大部人还是怕遭雷劈的。
好景不在,在我还是读小学的时候,普选母亲病逝了,病逝前千叮万嘱他的弟弟妹妹要照顾好这位哥哥,说完后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望着这位儿子,走了。走了那一夜,普选没有大吼大叫,谁也不知道他当时的心情。不过,至此之后我再也没看过他穿干净的衣服。
而后,我开始去外地求学,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见到他的次数也寥寥无几,初中时候,有见到他时候,经常看到他帮别人干活,高中时候,却很少看到有人请他干活了,刚开始颇为不解,后来,就想明白了,普选年纪大了,找他干活,风险大,说不定哪天累死了,这可不得了。后来,大家都往城市跑,我们村迁出人口越来越多,在我大学毕业时候,全村住户不超过10户。
我们家也有请普选干过农活,虽然记不得有几次,但我看到他干得总比别人多,每次担子都挑得满满的,摇摇欲坠的,我妈好几次提醒他,少挑一点,他似乎习以为常。最后一次请他,我记得是我家建化粪池的时候,我看到他挑着两块大石头,步履蹒跚,没有以前的轻快,从这一刻我就知道,他真的老了,不再是以前抢手货,真的就是个疯子了。
后来,在城市待久,厌倦了,我反倒有点怀念以前的农村生活,我甚至有点怀念小时候普选半夜大吼大叫的声音,直到那一次回去,听堂妹说他过世了,悲喜交加。
后来多方打听,普选过世前,他妹妹一直有在照顾他,也正由于他的妹妹,他后面的日子少了挨饿受苦的时间,对他这样疯子来说,多少算是幸运的,毕竟临终前人还有爱他。
詹 安 弗劳德说过:“人生下来就是不平等的,所以试图平等待人纯属徒劳之举。”纵观普选这一生,他少年时勇敢救人,却莫名地发疯,最后孑然一身,孤独终老。不知道他当时救人的时候若知道他的人生结局,会不会后悔呢?哎,谁在乎呢,毕竟他只是一个半夜对天大吼大叫的疯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