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窝儿
文/冯培妮
你知道“窝窝儿”是什么吗?
据专家考证陕西方言有极久远的历史,或许正是因为历史太长的缘故吧,很多方言只在口口相传中留下发音却没有字形。
“窝窝儿”一词是我根据方言音的自创,那便是我们陕西关中人在大冬天时踩在脚下的手制大棉鞋。
请原谅我的斗胆。想想吧,天寒地冻,漫天飞雪的冬天,老人拿出早已缝制好的大棉鞋,鞋子敦敦实实,鞋帮软软绵绵,你把光光的脚丫顺着紧实的鞋口塞进去,脚丫子只要一滑进鞋内里,一股绵软暖和的劲儿就从脚底板升腾起来...就像,就像风雨之夜突然钻进一个温暖的小茅屋;又像疲惫之极时钻进自己的被窝儿...这棉鞋就是一个窝儿呀!脚丫子的窝儿!想想都觉得舒坦!
现在常常回想,儿时的生活要是没有大棉裤和厚窝窝儿,那样凛冽的冬天可咋过?
大人们常穿素面的窝窝儿,或黑或灰,或平布或条绒,鞋底厚实,样式简单,结实耐穿。一个冬天靠这么一双窝窝儿也就能对付过去。
孩子们穿的窝窝儿可就不简单了:鞋底儿照旧是手工纳制的千层底,大多出自娘的手或娘的娘之手。鞋面儿可就出彩了,泛光的平绒布,鞋口处常有滚边,鞋帮外面有绣出的花鸟图案,最亮眼的是鞋头。
譬如老虎头窝窝儿吧,鞋头一定要绣出红的嘴,嵌上五彩的须。黄的王字威武地立于额头,黑色平绒布剪成的圆眼睛衬在黄色丝线绣出的眼眶里,这只小老虎就神气活现了!最可爱的是它的鼻子,不是用丝线绣上去的,而是选取白、黑、红三色碎布拼接,紧紧实实地裹成一个小圆锥体的样子,嵌在两眼之间、“王”字之下的布缝里。嘿!你还别说,这个小小的立体鼻子和鞋后帮上一截短小蜷曲的老虎尾巴一呼应,这双老虎头窝窝儿立刻变身萌宠!
除了老虎头,猪头窝窝儿,猫头窝窝儿孩子们也常穿,每一双都似乎是一个工艺品。
可窝窝儿的好还不只这些!它不光好看,还极为实用。这根小尾巴充当了拔鞋器,小孩子的脚丫塞进鞋里,大人揪住老虎尾巴轻轻往上一提,脚后跟就进去了,多省劲儿!千层底会不会又硬又凉?老人们早就想到了,在千层底上铺一层厚厚的棉花,用棉布包裹和鞋底、鞋帮缝制在一起,让你的脚丫子感受360度的温暖!有人的脚丫爱出汗,也不怕!窝窝儿的前端缝合处常留有小小的缝隙,老虎头窝窝儿的透气孔被老虎脸覆盖着,既透气,又保暖!
儿时的我常穿着这样的窝窝儿招摇于同伴之中,那份骄傲与自得简直无法言说。
我常将小小的老虎头窝窝儿置于掌中仔细端详思索。那些大字不识的老人们,比如我的外婆,我的奶奶,怎么会有这么精湛的审美力?布料的选择,色彩的搭配,材质的拼接无一不是接近完美!把一双普普通通的棉鞋做成了实用和审美的典范!
我想,一定是源于她们对子女晚辈的爱!这份爱不事张扬,不夸于口,只默默地深藏于心,在物质贫乏的年代里就化在了一粥一菜,一丝一缕当中。
遥记得外婆当年纳制千层底的情形。粗大而干瘦的手,中指第一指节上套着铜质顶针,一枚顶大顶粗的钢针牵引着棉线要穿过千层底。外婆用拇指和食指捏紧针后端,让针屁股恰好嵌进顶针的圆窝里,手上一使劲,“噗”的一声,钢针的大半截穿过了,可是针眼还嵌在厚厚的鞋底里,这时,只见外婆张开嘴用她的大牙咬住针头,用力一拔,终于,针线一起做了一次完美穿越!外婆舒一口气,将钢针在她灰白的头发中划拉几下,继续下一个回合的战斗。
这样的镜头因看过多次而深刻于我的脑中,让我惊诧莫名的是,那根针不会刺到外婆的舌头吗?锋利的针尖不会划破外婆的头皮吗?端详着手中的老虎头窝窝儿,此刻,觉得它沉重无比!
记忆中,我的母亲已不常做针线活,像窝窝儿这种繁琐费事的东西更是少有人碰触了。到了我这一代,穿的戴的全都买现成的,甚至,我们还追求品牌,可是,哪一个品牌的鞋子能穿出白发外婆缝制出的那份温暖呢?
我会把儿时穿过的两双窝窝儿好好珍藏,曾经它也温暖过我儿子的小脚丫,将来,我希望还有幸运的孩子可以踩一踩它,好好地,踩一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