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文灵带越朗来到一间会议室。她在墙面快速划了一个手势,墙面竟然开了,露出一扇门。原来,竟是一部电梯。文灵说:“走,我带你到外面透透气,顺便和我说说内观。” 电梯一直向上,估计过了几分钟才停下。文灵笑着说:“这也是个秘密,没几个人知道这部电梯。你现在是我们的核心成员了。”越朗做了一个表情,表示很荣幸。
电梯门打开,竟是山顶。他们走出电梯,越朗回身一看,那门是伪装的一块巨石,外面看竟然严丝合缝。向四周望去,周围的山都比这一座高。山顶是密密的竹林,这些都是天然的屏障。此时,太阳眼看就落山了。西边的晚霞依然灿烂明亮。他们找了一块平坦的草地坐下来。
文灵说:“你给我讲讲内观吧。我其实没来得及和你说我的一些体验。”
越朗打断她说:“文灵,什么体验都不重要。我们既不追求体验,也不排斥体验。因为,这不是禅修的目的。”
文灵问:“那禅修的目的是什么?”
越朗回答:“觉察,就只是觉察。我们如实的觉察自己的身体,呼吸,感受,然后是我们的念头。看清这个世界的实相。”
文灵问:“实相究竟是什么?我听你讲很多次‘空’和‘无我’,若这世界真是空无的,那么我们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
不等越朗回答,她捡起一块小石头,举到越朗面前:“再说,这怎么能是空的呢?它是实实在在的存在啊。这草,这树,这山,这天空,都是真的存在啊!”
越朗微微一笑,说:“你还是那么爱深入思考。这是很好的问题。你这一段时间练习的,可以叫做‘止’,就像一杯水,很浑浊。这些杂质就是你心里的各种念头。我们的显意识和潜意识里的各种想法念头影响了我们的心,就如同把清澈的水弄浑浊了。‘止’,就像把这杯水静置,慢慢的,水就清了。所谓‘实相’,就是没有念头时,世界本来的样子。而所谓‘空’,并不是虚无,而是说it is not what you think it is。”
说着,越朗拿起刚刚文灵放下的小石头,说:“看这块小石头,它是无数的分子原子构成的,再往微观看,到了量子层面,就是能量的震动。而且,现在我拿着的,和你刚刚拿着的,已经不是同一块石头了。现在,它粘了我的气味和分子。我们认知实相经常犯的错误是,以为事物是一个恒常不变的整体。实际上,每分每秒,阳光空气都在改变它。所谓的某种存在,只是我们心里的概念。我们为了认知这个世界,而创造了这许多概念。”
文灵听着,缓缓的点头。等他停下来,就说:“若是十几年前你和我说这些,我一定会很抗拒。现在,我觉得我懂了。”
越朗说:“这就是所谓契机吧。”
他接着说:“你现在练习的是‘止’,从今天开始,要逐渐练习‘观’。观察自己的感受、念头之外,要看清这个身体也是无常。我们的身体的每一部分,每天都在死去,也在重生。其实,这个‘我’,是五蕴聚合的产物。五蕴,就是‘色受想行识’——你的色身,感受,念头,行为和认知。这个我们改天讲的细一点。总之,这些元素聚在一起,就成了‘我’。‘无我’,是说缘起而聚,缘尽而散。所以‘空’的真正含义是‘缘起’。没有什么是恒常不变的。”
看了看文灵,他接着说:“我知道这可能很难接受,不过,这就是实相。”
文灵说:“道理其实我懂了。只是,心里还没有真正的接受。”
越朗说:“是啊,听闻和思考之外,更重要的是修行。而修行的方法,就是觉察。越清晰的觉察,就越能了悟这个世界的真相。”
文灵缓缓的说:“我会练习的。”
这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天边还有一片绛色的云。文灵说:“我们回去吧,该吃晚饭了。吃完你就休息吧,这一天够累了。”他们走回那块巨石边,文灵在石头的某个地方划了一个手势。巨石缓缓打开,电梯的门露了出来。下到研究中心,吃了晚饭,越朗就回到房间,打坐休息。
第二天,在餐厅吃过早饭后,他们开始了禁语的禅修。这一次,是在隔离的密室里。待他们坐好,灯光渐渐暗下来,直到全部熄灭。现在伸手不见五指,声音也几乎全部被隔离。在这样的环境里,呼吸,甚至心跳都听得一清二楚。文灵一开始有点不适应,不过听到越朗均匀的呼吸声,也就渐渐安定了。这样寂静的空间里,时间也似乎消失了。坐着坐着,文灵忽然一个惊醒,才发觉刚刚睡着了,而且是那种极其沉的睡眠,像是被拖入毫无知觉的深洞。现在突然醒来,就不由得睁眼张望,却什么也看不见。这一吓可把她吓得不轻,就像在一个无法一下子醒来的噩梦里,连声音都喊不出。她的腿坐的麻木了,站不起来,只能胳膊无力的挥舞着。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几乎要昏厥过去。这时黑暗里传来越朗那沉静的声音:“文灵,文灵?” 文灵就想一下子朝那个声音扑过去,却动弹不得。不过,心里踏实了一些,声音也能出来了:“越朗,你在哪?”声音里几乎带了一点哭腔。越朗赶忙说:“别怕,我在这。和你一起呢。呼吸,吸气,察觉入息,呼气,察觉出息。入息,出息。” 在这个声音的指引下,文灵渐渐安定下来。越朗摸着走到门边,按下按钮,灯一点点亮起来。回头看文灵,她脸色略显苍白,浑身的汗已经湿透了。
越朗扶着文灵出了密室,到了她自己的房间,喝了几口热茶之后,她感觉好多了。越朗说:“估计也是你这两天累了,睡一下吧,恢复一下体力。”文灵点点头,就睡下了。这一睡,就睡了一个下午。醒来,已到了晚饭的时间。小张带着越朗来找文灵,一起去吃了点东西。就又坐电梯到山顶来透透风。
文灵说:“我好久没睡的这么沉了。不过休息的还不错。”
越朗说:“你操心的事太多,自然消耗大。不像我,闲云野鹤,无牵无挂。”
文灵叹口气说:“哎,身不由己啊。” 然后欲言又止。
越朗也没追问。沉默片刻,说:“今天的禅修发生了什么?”
文灵望着夕阳,边回想边说:“就是坐着坐着,心很静。不知不觉睡着了,那种什么梦也没有的睡眠。像掉进了黑洞,缓缓下沉,然后就突然惊醒了。却发现什么也没有,感觉自己的身体消失了。这一吓,吓得我灵魂出窍了!” 说到这里,文灵不禁打了个冷战。
越朗望着她,静静听着。这时说:“前几天说万法皆空,你的身体也是‘空’。不过,你并不需要练习忘记你的身体。‘空’的意思不是不存在。你只需要看清实相。”
文灵说:“到底什么是实相?”
越朗说:“想象一下,咱们坐在飞机上。飞在万米以上的高空,你从舷窗往外看。外面脚下,是厚厚的白云,非常的美。现在,我们要降落了,要冲向云层。如果你不知道云只是一团团的水汽,你就会被吓到了。哇,飞机撞上云,会不会撞毁啊。可是,你知道云的本质,它看起来厚重坚实,却只是水汽,随便什么都可以穿过。于是,你放心的看着飞机冲向它。这就是实相。”
文灵认真的听着,说:“我似乎懂了,不过,还需要更多的体悟。”
越朗说:“是啊,前一段时间练习‘止’,慢慢让你的心安定。现在,多练习‘观’。就是练习更多的觉察,去听,去看,去感受,觉察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
文灵忽然说:“谢谢你,越朗。”
越朗只是微微一笑。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就这样在黑暗密室里练习。文灵的进步很快,在黑暗无声的环境里,可以比较容易的保持心定了。越朗知道,若只是定心,现在这“止”的练习已经可以了。若是真的从内心接纳“无我”,这就需要很长时间的“观”的修行了。而文灵显然没准备花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而且,越朗隐隐觉得,文灵其实隐瞒了很多东西,她已经不是十几年前那个纯真活泼的小姑娘了。
这一天晚上,修习之后,文灵又带他出来到山顶透透气。太阳渐渐落山,晚霞像血一样格外的红。
文灵说:“越朗,说说你自己吧。”
越朗说:“说什么?哪一方面的?”
文灵说:“你的家庭啊,经历啊,随便什么。就比如,你怎么选择了一直单身啊?”
越朗望着绛红色的晚霞,沉默了片刻,说:“我曾经爱过一个人,那种特别深的爱。”
文灵问:“后来呢?”
越朗说:“没有缘分吧。就像唐朝的一首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其实,我们倒不是年龄的差距,只是不知怎么的,想起这首诗了。她嫁给了别人,生活很幸福。我有一段时间觉得很痛苦。再加上,那段时间里,我的父母在北极战争引发的海啸里都去世了。我一下子就觉得这世界无牵无挂了,那种无意义的状态,不能承受之轻。幸好我遇到了师父陈一白。跟着他,我不只是学到了禅修的方法,更多的是生活的艺术,以一种真正的平常心活着。还能或多或少的帮到别人。然后就这样,一直到现在了。”
越朗看看文灵,她一直静默的听着。越朗忽然问:“你还从来没谈过你的家庭。他们怎么样?”
文灵听到这个问题,沉默了片刻,说:“他死了。”
越朗问:“谁?”
文灵说:“文轩,我老公。他在那次北极战争里死了。被他们害死了。”
越朗听了有些蓦然:“sorry啊。”除了这个也不知该说什么。
文灵说:“没关系,过去好几年了。我已经学会怎么面对。不过,那些害死他的人,我不会原谅他们的。”
越朗不想问的太多,就没有接下去。他避居山里的这几年,修行的就是远离世事。古今多少事,不过是一枕黄粱。这也是“观”的一部分。
文灵停了一下,看看越朗,又说:“这个超光速飞行,也是他的梦想。我一定要帮他实现。”
然后,他们就默默的坐了良久。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继续练习。越朗的观察是,文灵可以比较容易的进入心静的状态了。不过,那种静,是一种少了一些觉察的静,是一种麻木。而且,她好像就是在某些方面麻木自己。她心里有一些松不开的结,一种执着,让她无法全然打开的面对自己。也许,那和她的老公的死有关?他并没有兴趣去了解更多,却有点担心她。她这样的状态,不知道能否安全的飞行。想到这里,他忽然做了一个决定:自己先实验飞行一次,看看会遇到什么状况,然后可以帮文灵有针对性的准备一下。他也很清楚的意识到了危险。不过,修道之人,一切随缘。生与死,也终归是空啊。
这段时间,越朗经常默念《心经》。这两百多字的经文,据说帮助玄奘大师单身穿过了茫茫大漠,来到印度取了真经。每次以为自己遇到绝境的时候,大师就默念《心经》。这倒不是这部经有什么魔力,而是,它帮助大师的心安定下来,让自己安住在实相里,无论发生什么,都全然的接纳。这才是证悟者的境界。他继续默念: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这一天的晚饭后,他们又到山顶放风。越朗就打算趁着这个机会和文灵说说自己的决定。他们闲聊了几句,文灵忽然说:“越朗,有件事,我说出来怕你为难。”
越朗说:“什么事那么严重,说出来听听。”
文灵看着他说:“领导层开了个会。他们不同意我这次飞行。说我的责任太大现在,禅修的修为又不够。我就想,你能不能替我做这次的飞行。我知道风险很大,你要是拒绝,我一点都不介意。”她一直直视着越朗,等着他回答。
越朗并没有吃惊,因为本来就准备好要替她飞行的。不知怎么,现在看着文灵,他的脑海里闪过一大束红山茶花,是文灵办公室里的那一盆。每一朵都娇艳似火。他记得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心里不禁暗自赞叹,太美了!不过,待走近了细看,却发现那花朵太完美了,完美的没有自然生长的任何缺陷。
文灵看他没反应,说:“其实我真的好想完成一次飞行。如果你觉得为难,”
越朗没等她说完:“我可以的。本来我也想这么建议的。”
文灵的脸像那朵全然绽放的红山茶:“真是谢谢你啊。走,我请客,今天厨房来了一些蒙古草原的真正新鲜羊肉,不是那种打印肉。我们吃火锅去!”
晚餐果然是热气腾腾的火锅。文灵说:“我知道你是北方人,所以特地找了这个铜火锅!现在这只有博物馆才有了。”越朗看那火锅,外表确实像一件文物了。文灵找了小张作陪,还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火锅的水翻滚着,文灵又开了一瓶白酒,“这是150年的茅台,我公公的珍藏之一。来,我给你倒上。” 那女孩子很能活跃气氛,说笑嬉闹。大家一下子热闹起来。两杯酒进肚,不知哪里来的一种情绪,忽然涌进越朗的心里。他好多年没有喝酒了。那种感觉就像他刚刚毕业的时候,和大家去迪厅跳舞。音乐强劲热烈,灯光闪烁,忽明忽暗,所有人都忘我的扭动着,地板,墙壁,屋顶都一起震颤着。有那么一刻,越朗忽然觉得有另一个自己,从身体里,从这个火热的红尘里疏离,悬浮在一个不同的维度,平静的看着大家,看着那些欢笑,热舞。这时,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把他拉了回来。女孩子端着酒杯:“来,大师,我敬你!”越朗没有犹豫,一饮而尽。他的酒量很好,很少喝醉。喝完酒,他忽然一下子看到了小张的目光,那是一种极其纯粹的目光,就像望远镜的镜头,那里面没有思想,没有念头。今天晚上好奇怪,也许自己好久没喝酒了。
第二天醒来,已近中午。越朗躺在床上,窗子里是他的山居的小院,阳光照在开满红山茶的院子里,明媚都快溢出来了。又躺了一会儿,昨晚的记忆好像少了一部分。起了床,小张在门外等着:“大师,您好吗?”越朗说:“还好,好久没喝酒了。”小张说:“主任不让叫醒你。她已经在餐厅等你了。”来到餐厅,文灵看到越朗,脸上绽放着:“来,昨晚没喝多吧?”越朗说:“有点多,不记得后来的事了。”文灵给越朗倒了一杯普洱茶,又拿过一串滴着水的提子:“吃点水果,解解酒。你这几天好好休息,我们下周一开始实验。”
星期日的晚上,越朗坐在灯下,拿出一沓信纸,提起笔,思考了一会儿,从容的书写。此刻,他想到了他的师父陈一白。他现在应该还在莫干山的小村子里面吧?他的生活,更像是自我放逐,把自己完全隔离在了尘世之外。这封信,也不知他能不能看到。无所谓吧,就算为了一舒胸臆。他觉得没什么放不下的。写好了信,夹进桌上的一本书里,那是师父写的《金刚经浅解》。熄了灯,他盘腿打坐,开始禅修。
周一的早上,越朗起的很早。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出了门,小张还是像以前一样侯在门外。越朗像是想起了什么,把自己腕子上的一串菩提子脱下来,递给小张:“这个送给你吧,这些日子辛苦了。”小张赶忙接过来:“谢谢,谢谢,您太客气了。”越朗看着他的眼睛,纯净的像清水。正想问什么,文灵走了过来,关切地说:“昨天睡得好吗?精神怎么样?”越朗回答说:“挺好的,精神着呢!”文灵说:“走,一起吃早餐去。”
吃过早饭,来到实验现场。已经有三四个人等在那里了。越朗认得他们就是第一天一起吃饭的那几个人,是基础粒子专家。文灵把他们拉到一边,交代了一会儿。小张过来帮越朗换好衣服,坐进飞船。这个飞船不大,不过坐在里面,还很舒适,基本上半躺着,角度还可以调节。戴上特制的头盔,一阵滴滴答答之后,他的大脑就和飞船连线了。越朗正要关上透明的舱门,文灵走过来,忽然俯下身在他脸上吻了一下。越朗望着文灵,那张脸像晨曦里的红山茶,娇柔生动。越朗把脸扭过来,做了一个OK的手势,关了舱门。闭上眼睛,听着倒数的声音。五,四,三,二,一,发射!
忽的一下,越朗觉得自己飘到了空中,向下俯视着这个实验室。他看见自己半躺在那里,眼睛微闭着。这种感觉竟然是déjà vu,特别曾经有过的感觉。他忽然想起来,很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喝酒喝了个通宵,实在喝的太多了。第二天上班,服务器室里热的像蒸笼。宿醉让他觉得快死了。他趴在电脑桌那里,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的灵魂升空了,漂浮在屋顶俯视着他自己。那是一种完全没有重量的感觉,听不见声音,然而看的一清二楚。那种看,不是用眼睛在看,就只是看见,因为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他一点也没有惊慌失措,反而很好奇。此时此刻,也是这种感觉。
再一眨眼的瞬间,他已经飘出了实验室,可以看到山顶。景物像镜头拉开一样迅速缩小。片刻之间那颗熟悉的蓝色星球跃然眼前。那竟然是地球!很快,地球变成了遥远的一个小光点。向四周望去,这种说法并不准确——那不是用眼睛的看,只能看见一个方向,而是四维上下可以一起看得到。每一个方向都是幽深的夜空,点点星光悬浮在某个地方。刹那间,一种巨大的震撼袭来——是那种忽然失了参考点的感觉。他曾经听航母舰载机飞行员讲过,在大海上飞行的时候,海天一色,经常会辨不清上下,甚至发生过一头飞向大海的事故。现在,不只是上下,所有的方向,参照点都消失了。他觉得一下子空掉了!开始疾速的下坠。其实这是错觉。所有的方向都只是概念,他只是心里觉得失掉了——失掉了参考点!这时,他本能的望向自己,却什么都没有!他只是宇宙中的一个点,而“点”是无限小的,小到没有。现在的感觉,就是在快速的向无穷小趋近!那种无可言状的恐惧把他淹没了!
幸好有多年的禅修,这时,越朗心里忽然响起了《心经》:“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此时此刻,不就是万法皆空吗?以前的修行,是去发现“空”。现在是真的体验到,连那种空的体验都是空。这时,一切的执着似乎都放下了,let it be。心安定了,就感受到了无法言说的自由。回想之前听过百多年前的宗萨钦哲仁波切说法:修行的过程就是慢慢消除参考点的过程。在宇宙的尺度上,所有的参考点都消失。现在,他真的悟到了。
在幽深的太空里,他以超过光速的速度飞行。一切感觉都消失了,没有重量,没有声音,没有触觉,甚至没有速度。有的,是一种什么执着都没有的自由。这是一种真正的oneness。他完完全全的与宇宙合一。
现在,他看到了那个巨大的土星环,飞的近了,是一条条像密纹唱片纹路一样的很多条圆环,里面悬浮着无数的冰晶,冰块。一颗颗像宝石一样晶莹。一开始,他还下意识的有点恐惧要撞上去。然而,他却一下子就那么穿过去了!很快,就临近了那颗淡蓝色荧光的星球,那是海王星吧。他一度飞进了它厚厚的甲烷大气层。穿过这厚厚的云气,一下子又到了幽深的太空。他甚至开始享受这无限的自由,那种酣畅淋漓的,毫无牵绊的自由!这时,返航的警报却响了!这一次飞行还是设定的自动返航。那一瞬间,刚刚经历的一切似乎倒流,镜头又迅速拉近,那颗美丽的蓝色星球,大海,高山峻岭。那个小山顶,然后他就发现他又躺在了实验室里。那几个粒子学家,还有文灵仍旧站在那里,文灵手里捧着一大束红山茶。从飞船里爬出来,文灵冲到他面前,把花和人紧紧抱在一起!
吃过午饭,越朗打坐休息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来到会议室,文灵和粒子专家们等在那里。他们仔细的回顾了整个飞行的过程。越朗讲了他所经历的,感受的。越朗看得出,其实他们没有真的听懂。文灵好像还能够明白一些。越朗也不奇怪,这就如佛所言:“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他接着讲了飞行时该如何准备好自己的心理状态,文灵听的尤其仔细,做了很多记录。她还是决定要亲自去飞行,她和大家说这是为了完成她先生的夙愿。其实,越朗看得出,以她在这个组织里的影响力,她无需去说服谁。她好像更多是为了说服自己。随后的几天里,他带着文灵做了有针对性的练习。
临飞行的前一天晚上,他们又来到那个小山顶。他们默默坐着,越朗感觉得到,文灵的内心还是有很多的紧张。他知道,他无须说什么,她要的只是一个能容纳她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她可以无所顾虑的做她自己,可以恐惧,可以焦虑。忽然,越朗听到轻微的抽泣声。他回头看着文灵,她把脸埋在胳膊里,身体微微的颤抖。他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现在,这个肩膀如此的柔软。哭着哭着,文灵转过身,把头靠在越朗的胸膛上,大哭起来。越朗轻轻抱着她,看着如血的夕阳。她有太多的东西要哭出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渐渐平静了。越朗感觉得到,那个柔弱的肩膀,正在重新慢慢变得坚实。她抬起头,越朗拿出纸巾,给她擦擦脸。她微微笑了一下,眼里很多的感激,还有坚定。
越朗说:“我已经想好了,这一次我陪你一起飞吧。这样子安全系数更高。”
文灵看着他,这一次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打开电脑,录了几段加密视频。整理了文件才去休息。
第二天他们都起得很早。吃过早餐,越朗带着文灵又做了一次密室禅修,然后休息了一个多小时。午餐文灵没有吃,只喝了一杯咖啡,吃了点水果。越朗倒是如往常一样,没什么变化。来到实验室,小张帮他们换好衣服。坐进飞船里,文灵对小张说:“一切按计划好的办。” 小张点点头。越朗看着小张那张非常职业的脸,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一种疏离感。他没法看透他的任何情感。或者说,那情感就像文灵办公室的那束花。文灵又说:“把自动返航时间延长至5妙。”小张又点点头。这个决定越朗有一点意外,因为之前没有讨论过。不过,他没说什么,他觉得根据上次的经历,这个变化风险不大。
滴滴答答的声音过后,他们和飞船连接了。实际上,他们的大脑也通过电路连接在了一起。忽然之间,他们可以用脑电波进行意识交流,甚至不需要对望。外面倒数的声音响起:五、四、三、二、一、发射!
他们忽的一下子浮在空中。越朗明显感觉到,文灵的那种兴奋。她有一种小狂喜的看着下面的世界。然后一瞬间,他们飞出了大气层,蓝色的星球就在眼前。深空里是没有声音的。不过越朗似乎听到了文灵兴奋的叫声:好漂亮啊!蓝色的星球飘远,他们来到了更幽深的宇宙里。越朗“看”到,文灵伸出手要去触摸那颗星星。这一下子,情况急转直下。她举起手,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她似乎楞了一下,下意识的看自己的身体,还是什么都没有!她一下子慌了。越朗知道,她在经历着自己上次所经历的。他并不着急,缓缓的“说”道:“文灵,觉察自己的心。心,无心,心是明。”这是他们密室里练习了很多次的一种方法。就像一个引馨,可以提醒正念。越朗一边嘱咐着,一边陪着她飘远。在茫茫宇宙里,哪一个方向都是对的。
一起飘了一段时间,文灵慢慢静下来。她感受到越朗的电波一直在她左右陪伴。这是一个安全的空间,可以恐惧,有全然的允许。她以电波传递着:“谢谢你,越朗。多亏你的陪伴。”越朗此刻的感受,是一种特殊的圆满。和爱过的人在星空里翱翔,难道有比这个更美的梦境吗?不过,越朗也发现,两股电波相遇,有的时候会叠加,有的时候会湮灭。却无法真的融合。
他们一起穿越了土星环。文灵忽然指着土星环中说一颗比较大的卫星说:“联合国有一个计划,目前还是机密。各国还在讨论。就是,拍卖太阳系的一些小星球,所得的款项用来给地球的居民更多的福利。我们计划买下那一颗,土卫二。”越朗望过去,那是一颗外表满是冰壳的晶莹剔透的小星球,忍不住说:“好漂亮的星星。”
穿过土星环,过了土星,就是天王星和海王星。那淡蓝色的荧光,美得无法言说。再一瞬间,他们已经飞出了太阳系。不过,不论以多高的速度飞行,漂浮在太空里,和静止其实没什么分别。四维上下,一直是幽深的虚空,点点繁星。没了参照点,看不出什么变化。之前的好奇和情绪波动过了,现在心绪静了,他们才意识到另一个从来没有过的经验——多维时空。
越朗忽然看到一个个不同的世界,在四维上下展开。它们都是鲜活生动的,一个个重叠着相交着,却互不干涉。每一个都像童年吹的肥皂泡,精美绚丽。他看到他没有离开师父陈一白,和他一起在莫干山的深山里修行。生活简单清苦,他们一起采茶种菜,内心是丰满和宁静的。他看到一片白茫茫的高山,山顶直入蓝天。萧瑟的风吹着,雪雾弥漫。师父陈一白一个人走在山路上,那被称为路的,只是悬崖边的冰坡。师父从容的走着,到一个山洞的入口,走了进去,再也没有出来。来不及细看,另一个皂泡飘过来。他看见童年的自己,和爸爸妈妈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他们一起去野餐,在那个他喜欢的郊野公园。那天,他穿着一件天蓝的运动服,白色的运动鞋。妈妈穿着红色的紧身衣,爸爸穿着灰色的瑜伽服。他们一起放风筝,然后就一起草地上睡着了。要是电波可以流泪,现在他已经泪流满面了。他看到爸爸妈妈一起送他去上大学。在大学里,他选了哲学和文学,而不是艰涩的物理。学校里,他每天都和留着小胡子的教授讨论黑塞,村上春树,还有乔达摩悉达多。他会滑冰,会游泳,会各种舞蹈。然后他看到了那个舞会,大家都很兴奋,喝着精酿啤酒。他挽着袖子,领结松着,和那个美丽的姑娘一起跳舞。那个姑娘红扑扑的脸,头发散到肩膀。黑色的小礼服外面,光滑的肩膀半露着。那是什么气息呢?像是春天草木生长的味道。他看见,自己在大学的课堂上讲课,穿着棕色的亚麻马甲,白色的衬衫,棕色的乐福鞋。两鬓已经显出一些银色,头发剪得很短。下面的学生不多,他兴奋的坐在课桌上,和他们一起热烈的讨论。他看到,他坐着银色的车回家,一栋不大的房子,隐藏在竹林里。那个长着红扑扑苹果肌的夫人迎他进去。他们轻柔的拥吻。吃过晚饭,坐在老古董的壁炉前,和女儿一起读《1Q84》。他还看到很多,很多。他看到,宇宙的边缘,那种最空旷的荒芜。他在边缘慢慢走着,用手去触摸那不可见的虚空。忽然,他又看见,烈火从天而降,一切烧燃,绝望的人们,在末日里挣扎。最高的雪山在融化,先是雪崩,瞬间变成了洪水,不及流到山脚下,就全部蒸发了。他看见,文灵走进实验室,娴熟的操作着各种设备,一个个屏幕闪烁着。小张站在她旁边,脸上还是那种异乎寻常的置身事外的平静。他还看见很多。
文灵也在看着。无数无边的世界,要把她淹没了。她看见她小时候的一天早晨,来到餐厅。爸爸穿着整整齐齐的军装,好帅啊。妈妈一脸严肃,给爸爸做了他最爱吃的华夫饼。爸爸望着她,对她说:“灵儿,爸爸要出去一段时间。”她问:“爸爸你去干什么啊?”爸爸说:“爸爸要去拯救世界啊。”文灵扑进爸爸怀里:“我不想爸爸你走。”她看见,那天的下午,满天的阴霾。直升机在院子里停着,还没有启动。文轩穿着海军蓝的西装,没系领带。旁边的行李箱里,是厚厚的极地装备。她走到他面前,把双手搭在他肩上,问:“你确定要去吗?”他望着她湿润的双眼,眼神沉重而坚毅,点了点头说:“这是我的责任啊。”她看见,北极的冰天雪地里,望不到边的人群聚集在一起。突然间,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随之而来的,是漫天的冰块像冰雹一样泻下来。很快,又一颗火球炸裂开来,冰冷的海水冲向天空,形成巨大的水柱。所有的人,瞬间消失在冰与火的浩劫里。她还看见,她在幽深的太空里飞行,她有了近乎无限的自由,可以飞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她看见,那个美丽的伊甸园。没有灾难,没有疾病,没有仇恨。四季如春,人们无须辛苦劳作,食物和衣物从树上生长出来。环境整洁,地面铺满七宝,没有任何污秽。她还看见很多。
理查德·格雷戈里(Richard Gregory)说过:“我们不是因为看见而相信,而是因为相信而看见,看见源于我们自己的大脑——是它创造出了本该在外界的映像。” We not only believe what we see, to some extent we see what we believe. 越朗看到的,是无限的可能性。“空”的真正含义,是可能性,什么都可能发生,一切归因于缘起。现在,他真的懂了师父所教的,或许,比师父悟的还要深刻,因为他亲身看到了。我们执取于哪种可能,就陷于那种可能。而执取的缘由,是元始的无明。所谓“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六入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 这一刻,他都放下了。而文灵看到的,是她的心,她所相信的。
飞船自动返航了。越朗有些奇怪,实验场里只有小张一个人。出了飞船,文灵情不自禁的和越朗拥抱在一起。她抱的很紧,伏在他肩头轻微的啜泣。越朗轻微的抱着她,直到她慢慢平静了。
文灵松开手,抬起来,看着越朗。她的脸上满是喜悦,还有更多的坚毅和自信。越朗看得出,她的身体紧绷着,不像从任务归来,倒像是出征前的状态。
文灵擦掉眼泪,说:“我成功了!我们成功了!谢谢你。”
越朗说:“也谢谢你让我有这样的体验。我觉得我开悟了更多。”
文灵望着他,掩藏不住的欣喜。她再一次抱住越朗。“晚上我们喝一杯!”
吃过晚饭,他们又来到小山顶散步。两人都喝了几杯酒,文灵有些微醺的状态。夕阳的光里,脸色更加红的灿烂。他们聊了很多之前的事情,聊到那次跳舞。两人都哈哈大笑。然后两人聊起了这次飞行,说到那种毫无牵绊的自由,两人忍不住拉着手在草地上转了好几个圈。还有,那太空的深邃和美丽。若是想和没去过的人讲述,他们怎么能懂?!
文灵忽然说:“越朗,我想,我们还超越了时间!我看到了过去,也看到了未来。那些世界是真实的,每一个细节都是真实的!”
越朗说:“我想我看到了世界的各种可能性,所有的一切都是可能的。这就是师父教的‘空’的意思。”
文灵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兴奋心情里。面对血色的残阳,她闭上眼睛,把手放在胸前,似乎在祈祷。过了一会,她睁开眼,直直的望着最后一片霞光。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问:“越朗,你相信大洪水的传说吗?”
越朗有点儿惊讶,问:“啊?你是说诺亚方舟?”
文灵点点头。
越朗说:“虽然没什么考古证据。不过,全世界各大民族的创世传说里,几乎都有大洪水的故事。我相信,那也是一种远古的记忆吧。”
文灵说:“那你是怎么理解上帝的做法的?”
越朗说:“你说上帝为什么这么做?”
文灵点点头。
越朗说:“圣经里说,上帝对人类很失望,他们道德败坏,心灵受到污染。已经无可救药。于是就发洪水清洗了这个世界。”
文灵说:“你怎么看他这么做的?”
越朗说:“其实我不完全同意。好坏都是分别心。对一部分好的,可能就是对另一部分的坏。不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有时候,修理一件东西,确实比推倒重建要难得多。上帝一定没有妇人之仁。你怎么想到这个话题了?”
文灵说:“哦,我在穿越时间的时候,看到了大洪水。”
越朗说:“佛经说,上一个劫,毁于水。这一个劫,毁于火。”
文灵似乎很感兴趣,问:“劫是什么?佛经怎么说的?”
越朗说:“劫是佛经的时间概念。有这么一个说法,用最薄的天衣,去拂拭数十里的巨石,直到这块石头被磨尽了,是一小劫。八十个小劫是一大劫。总之就是很长时间。《长阿含经》说,天上将会出现七个太阳。第一个太阳出来的时候,一切树木园林烧毁。第二个太阳出来,一切池沼干涸。第三个太阳出来,大江大河滴水不剩。等到第四第五个太阳出现,连最深的大海也蒸发了。第六个太阳出来,高山峻岭,包括最高的雪山,都将焚毁。第七个太阳出现的时候,世界燃烧的连一粒微尘都不剩了。”
讲到这里,越朗忽然沉默。他在各种可能的世界里,看到了雪山的烧燃。
文灵静静的听着,双手紧搂着膝盖。眼睛望着最后一抹夕阳,嘴角紧闭着。
回到各自的房间,两人都没有睡,都在回味着他们各自看到的,可能性,或者未来。
第二天一早,越朗醒来,明显睡得不太好。门口小张告诉他说文灵出去办点事,要三四天回来。请他在这里等她。越朗知道他问什么也没有用。吃过早饭,就回到房间,继续禅修。在很深的禅定里,很多没来得及看的可能性世界,再一次慢慢展开。他看到了太多。人生的每一次选择,不管是多细微的选择,都会产生新的可能性。这无穷多的可能性里,哪一个会变成真实?现在他懂了,他观察哪一个,哪一个就成为他体验经历的真实。
接下来的几天,越朗发现,基地里的人似乎越来越少。那些粒子专家也再没出现过。就随口问了小张。小张告诉他,这项实验基本成功了。他们都被派去执行新的任务去了。越朗回到房间,准备进入甚深禅定。他交代小张不要来叫他。这一次,他入定的时间会很长。
不知过了多久,叮的门铃一响。他缓缓从禅定中出来。缓缓起身,稍微活动了一下身体,打开门。发现文灵站在门口,脸色略显灰暗。估计是这几天没休息好。越朗看得出,她有很多的心事。文灵说:“走,我们去吃晚饭吧!”原来已经是第三天的傍晚了。
走到餐厅,几个菜已经摆好了。文灵说:“是我自己炒的,看看你喜不喜欢。”越朗颇有些受宠若惊。桌子上都是他喜欢的菜,红酒烧牛尾,煮干丝,蟹粉狮子头,上汤白菜。还有一瓶德国的雷司令。越朗说:“真没想到,我还有这口福。”
他们坐下来,文灵夹了一块牛尾给他。越朗吃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忙说:“你还有这手艺?!这是我在这里吃过最好吃的菜。”
文灵笑了:“我小时候,就喜欢和妈妈一起在厨房折腾。爸爸不常回来,妈妈总是要给爸爸做他最爱吃的。”
文灵接着和他说了说这几天的事。她向上面汇报了实验的情况。上面对结果很满意。不过,这技术现在有点儿太超前,暂时还没有实际用途。公司最迫切需要的还不是太空旅行。而是能在各方面赢得竞争的技术。所以,他们决定先暂时关闭这个基地,把设备先封存起来。
越朗听着,只是微微点着头。等文灵说完了,他拿起酒杯,说:“来,cheers。你能干这么大的事业,挺让我佩服的。”喝了一杯酒,越朗接着说:“我有一个请求,你看方便安排吗?”文灵放下酒杯,说:“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
越朗说:“这两次的飞行,我都开悟了很多。很多师父教我的,原来参悟不透,现在竟然明白了。我想,能不能再让我做一次飞行,这一次,不要设置自动返航。我想去寻找一下宇宙的边缘。我会把看到的,发送给你。你原来不是也有兴趣的吗?我找到了,就飞回来。”
文灵望着他,显然有些小意外。她紧握着高脚杯的柄,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她举起杯:“越朗,你真的想好了?这旅途可实在是遥远哪。时间可以膨胀的很厉害,不等你回来,可能几十年就过去了。那时候,你的躯体就已经很老了。不过我们会用最好的生物技术来延长肉身的生命。”
越朗望着她的眼睛,点点头:“我想好了。一世的修行,不过是为了求法得道。这肉身,不过是一具皮囊。你也看到了,世界有无尽的可能性。何苦执着于一隅呢?”
文灵望着他,眼睛忽然有些湿润。她把杯子倒满,举起来:“来,干!” 喝完了,她放下杯,说:“我多想像你一样了无牵挂啊,什么都放下!”
越朗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命。”
文灵点点头,说:“我现在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武则天留下一个无字碑。每个人活着,都为了自己的天命。随后人评说吧!不过,又有谁有资格评说呢?来,今晚咱们一醉方休!”
他们都喝了很多酒,都醉了。
飞行的那天早晨,文灵带越朗来到实验室。坐进飞船的座舱,一切都准备好。文灵走过来,再一次吻了他的面颊。他伸出手,和文灵用力握了握。做了一个OK的手势。文灵望着他,眼睛一直是湿润的。她按下了发射的按钮。
越朗一跃飞到空中,他径直向前飞去。宇宙的边缘在哪里?哪个方向都不重要。他飞过了土星,海王星,天王星。他飞过了天狼星,织女星,大角星。。。他一直飞着,越飞越快。没什么是确定的,只有一点,他知道他是不会回头的。
越朗飞走后很多年,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文灵把他的身体运回了他曾经居住的山间小屋,有一个团队负责照料着他在这个世界的遗存。他并没有死,只是没有苏醒过。那个山居,已经被严密的保护起来,成为黎明公司的秘密资产。文灵每年都会来探望他,和他说说话。连接他大脑的屏幕上,一直都是雪花。
越朗飞了很久,时间已经没了意义。他经历过最混沌的星云,穿越过最大的黑洞。可是,宇宙依然无边无际。他忽然停下来,落在一片小星云上。他安坐下来,做了一个决定,不悟道,就停在这里了。他就一直坐着。这样不知坐了多久,他豁然开朗。睁开眼,宇宙的边缘就在眼前。那边缘的天幕上,似乎有什么图案。仔细看,是一朵朵暗花的山茶。
文灵又来看他,院子里的山茶花盛开着,夕阳西下,满院红霞。她坐在越朗身边,看着那张熟睡的脸。这张脸,已然布满深深的皱纹。文灵缓缓地说:“你睡得好踏实啊,我倒是辛苦了几十年。现在,什么都准备好了。我也累了,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看你了。我们都各安天命吧。”这时,屏幕上的雪花渐渐散去,显出一些图案。文灵吃惊的看着,上面慢慢显示出暗花的山茶,忽然,纹样裂开一个缝隙,露出一抹殷红。这时,窗帘被风吹开,晚霞射进来。
文灵笑了。屏幕上显出几行字:“万法由心而生,一切都是梦境。心停在哪里,哪里就是边缘。”。
这是黎明的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