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徐生家里最近不太平,甚是烦恼。
为了静心读书,徐生在京郊买了幢宅子。宅子后院建了一个小亭子,榆柳成荫,引了一池水铺在四周,种了几亩荷花,春风暖融,连日日吟咏的之乎者也也变得有趣起来。
搬进宅子没多久,怪事频频发生。
先是家中老仆深夜起身时,看到院子里假山旁有女子身影飘过。擦了擦眼睛,又不见了。老仆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遂不甚在意。
再是徐生秉烛夜读,瞌睡犯了,迷迷糊糊就趴桌上睡了过去。早上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身上披了件衣服。而蜡烛并未烧完,还是昨晚的模样,只不过熄灭了,好似有人趁徐生睡着之后轻轻把蜡烛吹灭了。
徐生以为是家中仆人起夜时顺手灭烛添衣,也没有在意。
某日,徐生带着老仆出门会友,半个月之后才回来。一进家门,却发现家里纤尘不染,干干净净,甚至连铜镜都锃亮得连发丝都清晰可见,若不是有人隔三差五打磨擦洗,也不至于如此明亮干净。
徐生家中只有二仆,一仆随徐生出门会友,一仆回家探亲还没有回来。
过几日,徐生问遍二仆,都说深夜没有出门,并未给公子添衣,也没有打扫房间。徐生暗自惶恐,唯恐是什么精怪作怪,赶紧去集市上寻了个道士。
(二)
徐生本来想找的是城里远近闻名的张道人,精通做法收魂,替人安宅。正好张道人远游去了,只留了小徒弟在家撑门拄户。想着家中不甚安宁,徐生只好把小道士请了过来。
小道士到了徐府之后,一连过了几天,都没有什么动静。
三天过后,小道士决定不再继续等下去。这日晚上,小道士将众人支开,摆上祭坛,拿出桃木剑,贴上符咒,口中念念有词。
偌大的徐府一片寂静,只有星星点点的烛光和天上的星光交相辉映。半晌,伴着平地卷起的一阵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就像是女子细碎的脚步声。
不多时,院子里的桃花树下出现了一位白衣女子,素簪乌发,眉目清秀,温婉得倒似凡间之人。小道士剑锋一指,连声喝问:“呔,哪里来的妖怪,竟敢到人间作祟!”
女子弯身道了个万福,苦求小道士先别做法,先容她将缘由细细道来。
很久以前,有一位官家女子和一个穷书生相爱了。不出意外,被重重阻力阻拦了。后来,书生发愤图强,决定进京赶考,并与女子定下三年之约,誓曰有朝一日必将出人头地,然后凤冠霞帔前来相迎。
分别的那一夜,月色尤其清冷。女子赠了书生一个亲手绣的莲花并蒂香囊,里头藏着女子绞下的一束发丝。书生把香囊放在胸口贴身带着,天亮时,女子流的泪把书生前襟打湿了一片。
书生走后,女子跟父母以死相逼,打消了父母要将她许配人的念头。女子日日倚在窗前望着远方,飞鸟来过,又走了,朔北的桃花开了一载又一载。几年之后,女子终究没能等到书生回来。马贼进犯,城关失守,一城百姓不论男女老幼全被屠戮干净,无一活口。
许是执念太深,女子的魂魄一直在世间飘荡。风沙渐起,沧海桑田,旧城被风沙掩埋,只剩了些断壁残垣,荒草连天。而女子一直守着旧城,守着累累白骨,等着情郎归来。
春去春又来,女子一直没能等到情郎。不知过了多少年,一个骑着马背着行囊四处游历的书生经过这篇荒城时,烈日炎炎下,看到路边有一副地下翻出来的白骨。书生心生不忍,就下马将白骨小心翼翼收了起来,掩了抔土,旁边找了块地葬了下去。
再后来,为了报答收敛骨骸之恩,女子就跟着书生来到了京城。夜里灭烛添衣,看他深夜中挑灯夜读的身影,好似当年的书生。
这掩了白骨的书生姓徐,家住京郊。
(三)
故事讲完了,小道士早已收起了桃木剑,沉默了半天,还是问了出来:“你恨你的情郎吗?”
女子惨然一笑:“早些年是恨的,恨得日日椎心泣血,恨他为什么不早些回来,恨他是不是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恨他是不是忘了我。恨不得立刻能见到他,能问个究竟。”
顿了顿,女子又说道:“这些年,我见过来自漠北的风沙,南方的孤雁,见过河流侵蚀荒野,见过城市变成废墟,见过长河落日北斗阑干,日月经天周而复始,周遭一切都在变,还有什么是亘久不变的呢。年少时虔诚许下的誓言,终究会湮没在风沙里。既然如此,也就没什么好恨了。”
小道士又问道:“那你现在还想见他吗?”
女子轻蹙眉头,淡淡说道:“奈何桥上一过,孟婆汤一喝,他早已忘了我罢。见与不见,已经不重要了。我只想再给他续一杯茶,添一回香,告诉他,到底了,我没有辜负他,我愿足矣。”
小道士生平第一次有了难以抉择的事,暗自想到,要是师傅在的话,会一言不发立刻收了她罢。沉思良久,小道士猛地头一回,背向女子说道:“你走吧,我也不收你了。这地方你待不下去了,毕竟人鬼殊途,若是真想报恩,你就投个好胎下辈子再来吧。”
女子摇了摇头:“再留下去,报恩变成报怨,也没有意思了。恳请道长替我超度,渡我转世。”说完跪地拜谢。
小道士急了:“你可想清楚了,我这一度,你可再也等不到他了?”
女子闭上眼睛,眼角微微有些湿意:“愿来生,有缘重逢。”
小道士叹了口气,只得拿出一张符咒,另一只手掐起剑诀,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儿,符咒在空中燃烧起来,女子的身影渐渐模糊,然后消失不见。
消失的那一瞬,小道士清清楚楚地看到,女子忽的泪如雨下。
(四)
第二日,小道士把女子的故事跟徐生说了个大概,告知他只是个来报恩的女鬼,现在已经走了,并无大碍。
徐生这才恍然大悟,想起去年在外游历时确实葬过一副白骨。徐生深以为憾,,早知是这样有情有义的女子,当秉烛夜邀,然后浮一大白也。
是夜,徐生做了个梦。梦中他是进京赶考的书生,翻山越岭,风餐露宿,不料却在途中生了一场大病,形容日益枯槁,不久便一命呜呼。至死,书生也没能赶到京城。借助的客栈老板心肠好,打发了几个伙计抬着书生葬到北郊。半路上,马车一个颠簸,车上掉下来一个绣着并蒂莲花的香囊,车轮碾过,几缕发丝露了出来。
天亮以后,徐生怅然若失,胸口一颗红痣隐隐发烫,像滴长长的眼泪。
奈何桥上倩幽魂,忆前尘兮渡此生。
三生石畔红尘忘,唯盼来世不逢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