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乔伊人
有一回经过一条荒凉的马路,马路的左侧很远处是大山。山上一片一片绿森森的树林,风一吹过,树叶就一个方向的在风里使劲翻滚,变成一片一片阴森森的灰白色。山上有一排排白色的高低相同的东西。我推搡了一下坐在我旁边的林克问他说:“你看那山上一排排白色的或者错落亦或整齐是坟墓吗?”林克一脸惊愕的看着我说:“那是山里人的房子啊。”然后思衬着的缓缓皱了皱眉头若有所思的说:“不过到真是像坟墓啊。”
过了很久之后,我的脑子总是一阵阵的神情恍惚。我总觉得我在这坟墓里见过谁。
有一天母亲打来电话絮絮叨叨的说起那家人。我才忽地想起来。
那是老陈家的三个女儿。老大叫秀琴,老二叫书琴,老三叫丽琴。老大是个温柔娴静的姑娘,皮肤很白,脸上有雀斑,眼睛不大,但和善的很,一笑起来,雀斑就随着肌肉动啊动。看的时间长了会发现小雀斑也挺可爱。
老二是个皮肤黝黑,眼睛里是野心和满腔的抱负,人脾气不好,常常大吼大叫。
老三是个极漂亮的女孩,没有雀斑,皮肤白皙,头发又硬又黑,长的也很甜美,大概集齐了父母那劳苦的身体里所有美好的基因。
说起她们父母,男人叫朝喜,女人叫淑芳。男人一点也不喜气,长的有点凶神恶煞,脾气很暴躁,皮肤黝黑和老二一个样。那女人,圆胖的身体,皮肤白的整个人有点像白萝卜,性格懦弱,却常常笑的很开朗,大半辈子都是在男人不甘心的碎碎念中度过,男人有时候气在头上时会骂:“你这娘们儿,肚子不争气,一个儿子都没生出来.....”
秀琴上到小学毕业的时候,她爹朝喜无论如何也不支持她在继续上学,他认为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秀琴一整个暑假主动做家务,收麦子的时候,像个男人一样在地里用镰刀大把大把的一刀刀的哗啦着,麦地里有一种绿色的虫子,浑身都是长毛,只要碰到那虫子,必是皮肤火辣辣的疼,秀琴被虫子碰到很多次,胳膊上,手臂上,脖子上,全是,但她不怕,她整天笑呵呵的,像她的母亲。早上五点不到,背着干的炸裂的馒头跑到朝喜的炕头说:“爹,我去地里把剩下的黄豆拔回来。”朝喜头也不抬。秀琴就笑嘻嘻的去了,地在山头上,一路上,她一个人从山脚过河翻过好几个山头,来到他们家的地里,来不及喘息就开始干活,除了饿的时候往嘴里塞点干的只掉渣子的馒头,就是拔地里的黄豆,眼看着天要黑了,赶紧用绳子捆好黄豆杆子抗在小小的肩上,一路上晃晃悠悠的从山上往下走,有的地方被人走出道道来了,还好,有的地方长期没人走,已经被杂草掩盖的看不清路,只能一手扶着一些藤曼,用一只脚慢慢的试着走,有的地方是沙子,秀琴一个不小心就咣当的翻个跟头,赶忙拽住旁边的树枝子,才不至于摔下去,好不容易回家,天已经黑的透透了。她饭也顾不上吃,汗顺着脖子往下流也顾不上擦洗,赶忙跑到在院子用竹子编框子的朝喜面前笑盈盈的说:“爹,后山的黄豆我都收回来了,今年收成还不错。”
秀琴已经十二岁了,她隐约的知道,她爹喜欢儿子,她夜里想来想去觉得她爹喜欢儿子是因为儿子力气大,能干,所以她发誓这个暑假向她爹证明她可以和儿子一样干活。所以晚上,她躺在窄小硬邦邦的床上,全身酸痛,但不觉得辛苦,万一她爹改变主意让她去上学了呢。
眼看着初中开学越来越近,她爹一点也没提这事,秀琴就更加卖力的像个男人一样干活。直到开学的前一晚,秀琴急了,跑到她爹的炕前,低声的说:“爹爹,明天就要开学了。”“开学和你啥关系,该干嘛干嘛,别烦我。”秀琴一句话不说,跑出她爹的房子,躺倒在自己的炕上,眼泪淌湿了整个枕头。哭着哭着便也睡着了,她做了个梦,梦见她在一个大医院里给人治病,她穿着白大褂,旁边坐着很多等着诊治的人,她开心的忙碌着......
她爹的炕头上,淑芳说:“老大学习又好,又肯吃苦,她向上,咋们砸锅卖铁也供得起....”还不等说完,朝喜一脸鄙视的说:“你这娘们,目光短浅,供她读完学了,钱花了,她呆城里去了,谁要我这糟老头子.....不争气的肚子,没出来一个儿子.....”
吵着吵着,这头也安静了。夜深了,没了秀琴的哭声,没了吵闹声,顿时整个村庄安静只能偶尔听到秀琴哭泣过后的阵阵抽噎声。这安静漆黑的村庄里,似乎掩埋着什么。村庄知道,秀琴知道。
后来,秀琴在大一点就跟着同村的人去城里打工了,在餐馆里做服务员。她自己省吃俭用,留下的钱全让同村的人捎回家里,她知道两个妹妹还在上学。
等到书琴和丽琴小学毕业的时候,村庄里已经有几个考上大学的了,朝喜虽然还是不太赞成让女儿上学,但禁不住左邻右舍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家里没个大学生,没出息。就像他禁不住村里人说他没儿子老了没人养老是一样的。于是他不情愿的让老二和老三去上初中了。初中是在县上。开学交一笔学费,这对他来说心里疼的像割肉,他老觉得自己应该攒点钱。于是,他对老二老三的生活费上扣的特别紧。
老二一心想考上市里的重点高中,于是像永不抛锚的车轮子,在学校里除了读书就是读书,也不在意自己穿的是不是补丁衣服,也不在意自己只能吃食堂的馒头不知道包子啥味道,鸡蛋面啥味道。
老三长的漂亮,她没二姐那么大的野心,觉得过的开心就好了,所以成绩不上不下,朋友倒是有很多,平时跟着朋友偶尔可以吃吃馒头之外的东西。
初二的暑假,她和一个叫文茜的女孩子去了人家家里玩,文茜家也是山里的,一个离丽琴她们村庄很远的村庄,来回要翻很多座山,差不多去一次要走上两三天的功夫。老三和家里讲的是玩一星期就回去,可是过了一暑假也没有回去。家里人急了,眼看快开学了,淑芳放下手里的农活,拾掇着干粮就追去了。整整走了三天,到村子后,东打听,西打听一个叫文茜的女孩家住哪里。她一边打听,看着别人狐疑的眼神,一边笑着解释说她找女儿丽琴,是文茜的朋友。人家一听都一脸笑的很有深意。再不说话,淑芳一脸茫然。文茜家住在村庄的最里面。还没到文茜家门口,远远的看见一个男人半蹲着把脸贴在丽琴的肚子上,淑芳脸顿时崩的紧的像一条快要绷断的皮筋。她脑子里一片茫然的大跨步上前,一把拽开了蹲着的男人,像老鹰抓鸡一样,把男人抓去扔在一旁。一把拉着丽琴的手拽到一旁问怎么回事,丽琴已经傻掉了,她预料到家里人会来找她,但没想到这么快。“我,我爱他,我要和他在一起。”淑芳的脸完全黑掉了,压着怒气说到:“他都已经四十多了吧,你才十七岁。你爹好不容易答应让你上学的.....”“妈,他是全世界我见过最好的男人.....”两人吵不清,淑芳拉着丽琴的手欲要走。丽琴一把甩了淑芳的手,躲到一旁那男人的身后。淑芳气的肺要炸开了。欲要找他们男方家里人理论。
原来这是文茜二叔,快四十岁了还没有娶到媳妇,也因为她们村庄太靠山了,家里也没太多钱让他去买个媳妇,没有姑娘肯嫁过去也很正常。她们村里打一辈子光棍的人也多的很。而恰好丽琴去了,她二叔便动起了歪心思,又是给丽琴买衣服,又是买各种吃的,丽琴从小到大也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也没吃过这么多好吃的,不到一星期就厮混上了。那男人叫文二子,长的矮黑瘦,两只眼睛贼溜溜的转着,看着丽琴的时候,眼睛放着光。
文二子他妈听见外面淑芳破口大喊着,就出来了,一看这情形大概就猜到发生了什么。文二子他妈叫竹弥,已经五十多岁了,脸上皱纹像爬山虎爬满了的墙壁。一脸恭维着笑着客气的说:“丽琴她妈吧,来进屋坐,进屋坐。”淑芳看着这颤巍巍的干瘪的老太太大概是心软了。就跟着进了屋。
“我们也想着阻止他们两个,毕竟丽琴还是那么的年轻,谁成想,他们两个人恩爱的拆都拆不开,那想着丽琴这姑娘,你生的好,又教育的那么又教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呆在我们家,正和二子他爹商量着去你们家提亲.....”还没说完,淑芳就站了起来,破口大喊着:“提亲,这你也想的出来,你们儿子哪点配上我女儿了。”竹弥一听这话,刚才还笑的要开花的脸,眉毛一下子拧成绳子,眼睛也发着尖酸刻薄的光,冷冷的说:“你女儿已经有了我们家的种,你要是愿意带她回去呢,就带她回去,看看谁还敢要她。”“你们,你们,她还那么小,还在读书,你们这群禽兽,害了她.....”淑芳说着说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大哭,哭着哭着瘫软在了地上,感觉像是什么宝贝了一辈子的东西就那么硬生生的摔在了地上,摔了个稀巴烂。丽琴也哭,她觉得对不起母亲,但她爱那个叫二子的男人。
很快,二子他们一家就去提亲了,带着几个苹果,一袋米,一袋面。谁知,朝喜像是疯了的恶狼,拿着棍子撵着骂着把二子一家撵走了。破口大骂着:“狗杂种,我没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你们家爱要就拿去.....”淑芳只管哭哭啼啼的哀怨着:“你当初对她生活费扣得那么紧,也怪不得她得到一点好就跟了人。”“我没生过她,从此就当她死了。朝喜说完就恶狠狠的进了家门,还不忘把苹果,面粉,大米拎回家去。
一晃书琴高中就毕业了,高中适应不了市里的生活,成绩一节一节的倒退。高三的时候只好学了美术,艺术生分数低。好不容易考了个三本学校。用着大姐打工的钱大学也还上的宽裕。
秀琴在打工的餐馆遇到一个不错的男孩,家庭条件很好,长的也很好,主要是对秀琴好。交往了一段时间后,秀琴打电话给家里说了,朝喜一个嗓门吼过去:“养女儿都是白眼狼,你嫁的那么远,我和你妈老了就喂野狗去吧,你要是敢在外面谈,就别回这个家。”
没办法,秀琴这个人心善,与那男的渐渐淡了关系。
没过几年,朝喜有一次上山,不小心从山里摔了下来,一条腿直接摔断了。秀琴一看家里没人照料,母亲一个人种那么多地根本种不过来,就回了家,照顾起家来,不久,就经人介绍,招了一个隔壁村的上门女婿。结了婚,没过几年,生了孩子,坐在院子里的样子越来越想淑芳。
书琴也大学毕业了,在城里找了份小学美术老师的工作。
躺在床上的朝喜越来越老,凶神恶煞的模样淡了点,坐在炕边的淑芳头发也白成一片,瘦成了一个老太太。
有一日,朝喜突然大咳,出血,二女儿,三女儿都赶了回来,朝喜拉着二女儿的手说:“爹怕你受苦,已经托媒人给你介绍了一个人,咱们村的小学校长,你答应爹爹,否则爹爹死不瞑目。”二女儿看着奄奄一息的爹,只好泪如雨下的点点头。三女儿在一旁看着也泪如雨下。
一个时辰不到,朝喜就死在了他那个这辈子也没走出去过的白皮房子里。
后来,书琴嫁给了村里的小学校长,成了别人的后妈。
有一晚,夜出奇的静,秀琴,书琴,丽琴都做了一个梦,只有村庄和她们自己知道梦见了什么。
远远的望去,那个白皮房子就那么耸立在山坳里。那里的人生在哪里,死也在哪里。那是一个安稳的华丽丽的坟墓。掩埋着的是活人的身躯。树叶哗啦啦的翻滚成阴森森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