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泛起飘渺的鱼肚白,隐约看到长满果实的树林掩映其中,如水般流动的云雾就在耳边荡漾;飞鸟轻盈地掠过眼前,翅膀带来朝阳的第一抹光芒,橘黄色的如细剑般直射进云层。乘坐白马手拿竹筐的白族姑娘如燕子般在树林中穿梭,果实纷纷坠入竹筐,像带着色彩的雪球从云山上掉落……
火车短暂的停顿让我从梦里醒来,刚刚在梦里邂逅朝阳的我,现实中面对的却是昏暗的车厢。我不由得想,如果这列火车上只有我一个人,这列移动城堡里弥漫的孤独气息会不会塞满车厢;如果这列火车是粉红色的外观,它在穿过山林时,像不像一列水蜜桃集体叛逃;如果头顶的天窗也可以打开,我们会不会探出头去,看着蜿蜒的长龙嫁接在自己的身躯上;如果火车会发光,那夜行的火车,会不会照耀透临近的每一寸大地肌肤。我胡思乱想。第二天的这个清晨,像一只巨大的章鱼,从车窗外蠕动进来,进入我的鼻腔,光顾我的手心,又缠在我后脑勺上,冰凉清澈。在火车硬座上迎来新的一天,生物钟传达的意识会分泌出旺盛的逃亡感。
我在明媚的夏日午后站在树荫底下,俯瞰对面密密麻麻的房屋。由于地势的原因,我经常可以找到角度一览低地势区域的全貌,眼前的世界微不足道,从未有值得赞赏的风貌,仿佛是乏善可陈的人物经历,没有巧合与缘分,总是朴实到无人关注。我看到延伸进阴影的道路,路上步履蹒跚的老人,和一旁匆匆而过的学生。微光在树叶的缝隙里的爆炸,热浪在远处滚动,沉闷遥远。篮球场上偶有挥汗如雨的少年,在一次又一次投篮,不知是否是比赛中的一次失误,还是一次投偏,让他在太阳底下不断奔跑起跳,那时候总有一些人和你是志同道合或是臭味相投,但更多时候,你要面对自己,独自前行。
我常常陷入情绪黑洞里,越陷越深,对周遭的世界视而不见,沉浸在自己的牛角尖里。普世而伟大的价值观有时候在我这里会失灵,我面对一个陌生的自己,但也常常无法和自己对话。我们常常自诩自己懂别人,通常我们都无法理解自己,暴怒或饮泣,狂欢或自酌。总是在失去后适时地出现后悔的声音,肆无忌惮地挥霍才是及时行乐般金子定律。自洽的过程如横跨洋流,是自己和自己的角斗。
我不知错过了多少个清晨,总是在暖洋洋的时段里去山下或是图书馆,我闻到树木的清香,感受到阴影里的寒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在斜坡上有说有笑,背着婴儿的女子在洋芋摊前劳碌,越靠近,生活的气息越浓。从树荫下来到店铺前,仿佛从海底探出头来,呼吸到熟悉美好的气味,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是美食通用的语言。驻足在摊前的学生讨论着一门考试或是一个偶像,围着洋芋摊或是窃窃私语或是兴高采烈,风吹起他们的衣角,时间里都是青春的味道。油锅里炸洋芋冒着泡,摊主会问,嫩一点还是老一点。懂行的同学会指着其中一堆洋芋说,就这个,我全要了,表皮的颜色比香味更有说服力,这是吃货的必备技巧。
我盯着他手里的咸鸭蛋,看他在那边细嚼慢咽。火车上的食物因其不一样的放置环境而有不一样的意义,站点的盒饭永远是那么难吃,反复炖煮的食物不知会击鼓传花到谁的手上,盒饭里的蔬菜经过长途跋涉显得筋疲力尽,色香味全都不占,咬一口才知是何物。这个时候家里带出来的食物就有了天然的优势,饭也好蛋也好,皆是校花校草,鹤立鸡群。尤其是不需要加热的食物,即使是腌菜,也是一等一的家乡味道。在泡面主宰的世界里,阶级固化如此明显,普通的咸鸭蛋,也化身顶级美味,在时间的长河里留下美名。而那颗被一点点吞噬的咸鸭蛋,似乎比它的同类实现了更为高级的自我价值。那是来自于一列火车的赞美。
而食堂里那个暴瘦的点菜师傅,却一直在坚守着岗位。几乎是三十秒就可以出锅的盖浇饭,总是从他手里端出来,他胖胖的脸有时候会让人怀疑到底吃了多少食堂的饭菜,这种充满安全感的面相我以为一直会看到毕业。也许是因为生病了,这个师傅短时间内暴瘦,我几乎认不出来。他和厨师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也不见其往日的笑容,他依旧忙碌,普普通通的一个人,没人知道他的故事,就像很多其他人一样,都是在写自己的故事。
我总是以为风土人情是个浪漫的词汇,我以为我坐在火车上经过的地方谁都可以用这四个字来描述,我以为我站在窗台看到的景色,也是这四个字的一部分。我看到了一些我愿意看到的,也看到了一些我不愿意接受的,我是个旁观者,我看不到食用菌后面危险的采菌人,也看不到那些乘客真实的生活,更看不到那个厨师所经历的一切。我只看到了我自己,我关照自己的方式是记录我经历的一切,记录我自洽的人生体验,和所谓的风土人情。我以为我看到了我从未看到过的世界,其实我只是看到它浪漫静好的外观,我根本无力探寻背后的故事。
那些深邃的致命的美丽,是痛苦和时间的结晶。
在梦境里,稀薄的雾气仿佛是从地上生长出来一样,我看不见任何人,眼前五彩斑斓的山脉连绵着直向远方,红色的火焰一簇簇在我脚边发芽,我站在一棵巨大的树下,树干上长出红色的蘑菇,一直延伸到我看不见的地方。我发不出声音,却听见树木枝桠抽节生长的撕裂声,我躲避着火焰往前走,却离眼前的景象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