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静:与其诅咒黑暗,不如点亮烛火
现在翻起二十岁时写的日记,看了一本又一本后却发现日记里记录的那段历史和自己好像没什么关系。为什么?因为我看不出当年发生了什么事,里面记录的文字基本没有事实,没有场景,没有描写,通篇都是“我我我”,只有情绪和结论。
即使是真理,我也希望通过自己的不断犯错,不断推翻,不断重建去认识它。生命是一个体验,体验了时光才不会虚度,体验了这些感受才会属于你,你因此而创建自己的生活,当创建之后才会归属于它。
“此身、此时、此地”。此身,是说凡此身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绝不推诿给别人。此时,是指凡此时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绝不推延到将来。此地,是说凡此地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绝不等待想象中更好的境地。
这世界上总是会有一些小人物,会推动我们做一些非如此不可的事情。很多时候人不是为了成为英雄或者是为了怎样而去做一些事情,而是因为非如此不可。
如果我死去
里尔克/著
臧棣 译
如果我死去, 主啊,你怎么办?
如果我, 你的水罐, 破裂, 毁坏?
如果我, 你的琼浆, 变质,蒸干?
我是你的服饰, 是你经营的手工艺品,
失去我,也就失去了你存在的意义。
没有我也就没有家园, 你所需要的
亲切, 温暖和甜美被夺走。
我是你的凉鞋:当我丢失,
你疲乏的双脚只能赤裸地行走。
作为你厚实的披风, 我将坠脱。
你的目光滞留在我的双颊
把它当成枕头倚着, 接着又去索寻
却一无所获。我能奉献的安慰——
仅是死亡, 就像落日的余晖暗淡
消散在陌生的星星那冰冷的怀抱里。
主啊, 你还能做什么呢?我忧心忡忡
在你的谎言中
里尔克/著
臧棣 译
在你的谎言中, 我阅读它, 并且
通过由你热情、睿智的双手
赋形的历史, 领悟它。正是你活跃的双手
命名了那些注定要诞生的事体。
音色洪亮, 你说:降生, 忍受, 直到死亡
并且不厌倦地, 你反复说:活下去
除了谋杀, 不存在任何死亡
一道裂缝穿越你完美的领地
那其实是一声撕裂的叫喊
它很快会消散, 但就在
消散之前, 它会融变, 汇成交响
讲述你
承载你
渡你跨越深渊
这些声音尽管有点口吃
却是复活你古老的姓氏
唯一的方式
禁欲的颜色
如果世上万物都有颜色,那禁欲又是什么颜色?
一个词也应该有颜色。存在于人心中的事物,一件一件,都应该拥有颜色。只不过,这些事物的颜色,会经常游移。
比如禁欲,他觉得应该是一种白。不是纯粹的白色,而是混合了一点其他冷色的白。就是在一个白雪覆盖的湖水里,参入一点绿叶的汁液,或者苔藻腐烂后的剩余,或者海蓝色的石英碾成的粉末,或者把紫色的花草用石头捣碎加入......这种模糊的浅白色,会经常游移,从白绿色,到白蓝色,到白紫色, 飘忽不定。
所以禁欲的人最好是居住在一个湖边。他虽然也住在一座城里,却把这座城,看成是一个纸板盒搭成的模型,所以并不妨碍他一再地,让自己意念到达远方的那个湖泊。
怎样的湖,最贴近禁欲?他觉得应该在北半球。他极力用他能初步认知的景物,去比拟他想象的云天水外的湖。这个湖应该在冰岛,或者接近北极圈的地方。那里冬天很漫长,到处是一派冰雪聪明的自然景观。地表被火山灰覆盖,而植物会沉下心来,努力贴着冻土生长;它们慢慢摸索,向下寻找温暖,而不是向上——因为阳光很微弱,很短暂,很不好保存。
所以那里的动物,都很敬重自己的皮毛,知道要用修养和克制,保护自己的外化之物。比如北极狼,北极狐,都不愿习得快速奔跑的动作;相反地,它们采用一种中速行进。这种沉稳,实际上是妥当处理欲望的结局。
还有鲸鱼,在远处的冰山那里,露出头部来吐气,也是极尽小心翼翼。还有海豹,偶尔也在水面光临出没。它们尽量把欲望控制在海平面以下,尽量不让事物把它们淹没。如果要沉入海底,它们也是精心策划,鼓足勇气,一点点潜入,并做好消声匿迹的打算,而不是像一条船只,在汹涌的海面上遭遇了情感的风暴,并在瞬间被电光火石颠覆。
然后极光莅临。太好了,他想,一种像从磨砂的节能灯泡里发出的光源,总是模糊的,浅淡的,混合了多种元素。最关键的是,它克制得无比完美,像古代的数学家所说的那种黄金比例,或者像古代的哲学家所言的,那种一直存在于人心中的极致物像。
这时候,他最好住在湖边的一座木屋里,炉火要寒冷,但只要不把人冻死就可以,只要让他有力气写完一个故事就可以。
“你其实是以爱的名义,书写缺失。” 他想把这个句子作为结局。
理性的池塘
观赏一个池塘,如同观赏一位异性,他看到腐败的特质,也看到倾心的美幻。在一瞬间,四野一片肃静,好像初见面时的惊心;然后,时间慢慢流逝,各种声音渐起,他便看到了不折不扣的细节。有一两只小巧的鸟雀,在莲叶上跳跃,似乎在选择是停留还是离开;一只孤独的蓝蜻蜓,在水面上盘旋,可是它并不以孤独为耻,并指望找到一张蓝色的莲叶;一只乌龟,小心翼翼地露出水面观望,它害羞的表情,体现了保守和慎思的美好;一朵莲花在移动......是什么让它,在众莲停滞之时,选择左右挪移呢?他忽然觉得是水中的鬼魅,在挪动这朵莲花,来盅惑他的。一如异性之美,在他发现长久的腐败之前,那短暂的眩目之美,跃然水上,永世难忘。
一个沉静的池塘,如果试图用语言去表达,则会遭遇失败的,就像去猜测复杂的人心,万千意念,忽闪忽灭。池塘之所以溢满了爱,是因为池塘之外,充斥了疏离。疏离让市声尖锐刺耳,让街容肮脏不堪;也让大半年天不降水,而一旦降雨,则汹涌倾盆,冷酷的冰雹夹杂着狂风肆虐;也让一些动物被禁闭于铁笼中,另一些则游走于饥渴的边缘。他曾听一个人说,世上最可怕的东西,是歇斯底里。而疏离,就是埋下了歇斯底里的肆意。反观之,沉静的池塘,体现了理性之美,就是克制,就是温婉内敛,并试图以所谓的爱意,化解一切仇恨。
索尔仁尼琴 为自己而活着,而不是为谎言活着
我们知道他们在说谎,他们也知道他们在说谎,他们知道我们知道他们在说谎,我们也知道他们知道我们知道他们在说谎,但是他们依然在说谎。
总盯着过去,你会瞎掉一只眼;然而忘掉历史,你会双目失明。
苦难有多深,人类的荣耀就有多高远。
除了知情权以外,人也应该拥有不知情权,后者的价值要大得多。它意味着高尚的灵魂不必被那些废话和空谈充斥。过度的信息对一个过着充实生活的人来说,是一种不必要的负担。
对一个国家来说,拥有一个讲真话的作家就等于有了另外一个政府。
世界正在被厚颜无耻的信念淹没,那信念就是,权力无所不能,正义一无所成。
永远不要鼓励人们去寻求快乐,因为快乐本身不过是市场的一个偶像罢了。而应该鼓励人们互爱。一头野兽在咆哮眼前的猎物时会感到快乐,而我们人只有在互爱时感受爱,这是人类可以取得的最高成就。
“抵抗!为什么不见你们抵抗!”——现在哪些始终太平无事的人到责骂起我们来了。是呀,抵抗本应从这里、从一逮捕起就开始。但没有开始。
人民的精神生活比疆土的广阔更重要,甚至比经济繁荣的程度更重要。民族的伟大在于其内部发展的高度,而不在其外在发展的高度。
普遍的无辜也就产生普遍的无所作为。也许还不至于被抓起来?大多数人则麻木不仁地抱着一线希望。既然你是无罪的,——那为什么要把你逮起来呢?这是错误!人家已经抓住你的衣领在拖,而你却还暗自念念有词:“这是错误,一弄清楚——就会放出来!”
文学,如果不能成为当代社会的呼吸,不敢传达那个社会的痛苦与恐惧,不能对威胁着道德和社会的危险及时发出警告——这样的文学是不配成为文学的。
我一生中苦于不能高声讲出真话。我的一生的追求就在于冲破阻拦而向公众公开讲出真话。
如果不相信有神,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为自己而活着,而不是为谎言活着。
逮捕!说它是你整个生活的急剧转变?说它是晴天霹雳对你的当头一击?说它是那种并非每人都能习惯并往往会使你失去理智的不可忍受的精神震荡?宇宙中有多少生物,就有多少中心。我们每个人都是宇宙的中心,因此当一个沙哑的声音向你说“你被捕了”,这个时候,天地就崩塌了。
如果是那么简单就好了!在某个地方有一些坏人,阴险地干着坏事,只须把他们同其余的人区别开来加以消灭就行了。但是,区分善恶的界限,却纵横交错在每个人的心上。谁能消灭掉自己的一小块心呢?
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精神,必须产生于我们自己的理解,我们自己的文化氛围。
我们,别人也是这样:当遭到良心惩罚的打击时,那么它会穿过整个身心,一直穿过整个人生。那以后有人还能挺住,有人则不。
献给没有生存下来的诸君,要叙述此事他们已无能为力。但愿他们原谅我,没有看到一切,没有想起一切,没有猜到一切。
我坐着,想着,如果最初的小小一滴真理的水珠都能像一颗心理炸弹那样地爆炸那末,当真理像瀑布一样泻落下来的时候,在我们的国家里将会是怎样一种情形呢? 一定会泻落下来的,那是不可避免的。
从你那干涩的嘴唇里没有发出一点声息,因而过往的人们便把你和你的刽子手们误认为是一起遛弯的好朋友。我自己也有过许多次喊叫的机会。
沃米什 语言
一个作家生活在讲与他不同的语言的人中间,不久就会发现他以一种新的方式领会他的母语。长期逗留在外国会导致风格的枯萎,这种说法是不对的,尽管确实缺乏日常语言那种生气勃勃的影响。不过,这点倒是真的,也即母语的诸多新方面和新音调被发现了,因为它们在新环境所讲的语言的背景下凸显出来。因此,某些领域(街头习语、俚语)的收窄被其他领域(词汇的纯粹性、富于韵律的表达力、句法的平衡等)的拓宽弥补了。两种语言之间的对峙并不是流亡文学写作所独有的。在欧洲一些国家,两百年来文人都掌握双语,他们的本土语被他们的拉丁语改造,反之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