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点35分。

茉莉百无聊赖地再次瞄了一眼腕上的手表。这已经不知道是她半个小时里第几次看表了。约好了6点10分在纪念碑前集合，现在还有两个人没来。

茉莉有些烦躁，特别是几个同学还有意无意地拿她打趣。

“茉莉你男朋友呢？不是说今年过年带男朋友回来吗？”

“他出差了，赶不上，来不了了。”

“不会是随口编出来搪塞家长的吧？在我们面前就不用装了。”

茉莉苦笑。不过也怨不得别人，毕竟她是有前科的。

她今年27了。不管搁哪，都是个该谈婚论嫁的年龄。更何况是家乡这个闭塞的小县城，23岁还不嫁人都算老姑娘了。

5年前她就开始陆续收到同学朋友的红色炸弹，这两年终于没有了——大家嫁的嫁、娶的娶，终于都折腾完了。当然有离婚、二婚的，也没好意思再请。

所有人里就剩她一个单身，每年都被拿出来调侃。家里人也一年比一年急。前年她索性就撒了个谎，说自己交了男朋友。本以为很容易蒙混过关，结果事先没打好周全的草稿，没撑过假期就漏陷了。

“这回是真的啦。”她挥挥手表示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正好信息进来了，她借着看手机，躲开话题。

“在干什么呢？”

“等人呢。”不等那边回话，她连珠炮地向他抱怨。

“真是的啊，说好6点10分集合，6点半去吃饭，这都快40了还没来。”

“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守时呢？”

“没去饭店等？”

“没，约在纪念碑这里，我们原来中学门口，说是有纪念意义。”

“我现在又累又饿。腿酸死了。”

“还要等多久？”

“不知道。有个妹子说她刚从家里出发，估计得要个20分钟。”

“这么久，你们不如先找个地方喝点东西，坐下来等。”

茉莉一想，有道理。抬眼一看，旁边正有个奶茶店。

“我累了，咱们进店里坐会吧。”

其他人也正等得不耐烦，七八号人就直奔奶茶店去了。奶茶店才几平方米，这下跟被他们包场了似的。

几个人百无聊赖开始乱侃不在场同学的八卦，谁被婆家逼着生二胎，谁家老公/老婆出轨，谁家小孩学习成绩好等等。茉莉一个未婚女士，对这些一概不感兴趣，也插不上嘴，一个人躲角落里发微信。

“听他们聊家长里短，突然有点害怕。”

“？？”

“要是我也结婚了，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把孩子、家庭挂嘴边？或者成为被他们议论的其中一个？”

“你以为现在的你就不招他们议论吗？”

……

好犀利。茉莉顿时无言以对。

“你现在在哪？”

“在一个奶茶店里，估计还要等一会。”

“10分钟？”

“差不多吧。”

“走的时候跟我说一下。”

“？？”

跟你说得着吗？离着十万八千里呢。茉莉一边腹诽，一边乖乖发了个“好”。

10多分钟后，那俩迟到的女人手挽手地到了。

“你们怎么一起过来了？”

“路上正好碰上了。”

“茉莉呀，好久没见了，还单着呢？”

“茉莉有男朋友啦，这回是真的！”

一群人哄笑起来。

虽然知道他们没有恶意，茉莉还是有点不舒服。催道：“我肚子都饿瘪了，赶紧找地方吃饭吧。”

趁着大家收拾的空隙，茉莉给陈言发了条信息：“谢天谢地，她们总算在我饿死之前赶到了。”

陈言很快就回了信息过来：“要走了？”

“嗯。”

“总算赶到了。”

“是啊。”

茉莉一边回信息，一边往外走。

“左边。”

“？？”

茉莉莫名其妙地往左边看过去，愣了一下，然后爆发出一声尖叫冲了过去。

陈言看着茉莉向自己冲过来，赶紧把手上的包扔了，一把抱住蹦上身的茉莉。幸好茉莉身形娇小，不然非把人撞倒不可。

茉莉兴奋一边大喊“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了？”一边揉陈言的脸，确定这是真的陈言，不是自己的幻觉。

陈言笑咪咪地说：“说好陪你回来过年，怎么能食言。”

茉莉从兴奋中回过神，才想起还有同学在场，赶紧从陈言身上下来，颇为害羞地拉着陈言过来向大家介绍。

“这是我男朋友，陈言。”

一干同学从茉莉尖叫开始就被震住了。他们从来不知道看上去腼腆文静的茉莉还有这样一面。

“茉莉你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茉利有些不好意思：“他还拉着行李呢，我先带他回家。聚餐就不去了，晚上KTV里见吧。”

几个同学还想说什么，陈言抢先道：“影响到大家聚会了，先向大家道歉。晚上唱K我请客，就算认识大家了。”

其他人立马没了言语，有人买单总比自己AA好。

“那行，那就先放过你们了。晚上可一定要来啊。”

到KTV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唱上了。茉莉有了陈言撑场子，人活泼多了，一反常态唱了好几首歌。陈言初来乍到，不免被大家多灌了几杯，借着上厕所赶紧躲出去了。茉莉怕陈言喝多了，也后脚跟了出来。

陈言站在穿边吹风，烟火在他嘴里忽明忽灭的。茉莉走上前去把烟掐了，埋怨道：“都让你少抽烟了。”

陈言笑笑：“就一根，还被你抓到了。”

茉莉翻个白眼：“谁知道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你抽了多少根呢。”

陈言拥着茉莉，发誓般举起右手：“向茉莉保证，坚决不多抽。”

“得了吧，”茉莉把他的手摁下来，“真做得到还用得着向我保证啊。”

陈言把茉莉抱起来放在窗台上，也不分辩，揉了揉她的头发，又把自己的额头凑到她颈肩蹭了蹭，小狗似的。

“哈哈哈哈，痒！”茉莉边笑边躲着他，“真痒！”

陈言也笑出声来，哼了一声：“小丫头。”

茉莉不高兴了：“你才丫头！老子都奔3的人了，还丫头丫头的！”

陈言在她气鼓鼓的脸上捏了一下：“在我眼里，你永远是个小丫头。”

茉莉拍掉他的手：“你根本不知道我小时候什么样！”

原本只是一句气话，说出来，却突然有了些伤感。也许是外面的夜太黑，也许是走廊的灯太昏黄，也许是只有他两人的角落太安静。

茉莉低低地重复：“你根本不知道我小时候什么样子。”

从13岁起，茉莉就坚信，自己的生命中一定会有一个人在等着自己。他们出生就是为了彼此相遇。命中注定。

升高中的时候她想，这是早恋的年纪，他会出现的。

上大学的时候她想，大学校园最适合初恋了，他该出现了。

工作后她开始怀疑，世界这么大，人这么多，他们要怎么才能遇到彼此？

身边的人一个个结婚后，茉莉开始觉得，根本没有什么命中注定，所有人都只是在完成自己生而为人的任务而已。自己一直像个傻瓜一样，等着一个不存在的人。

“对不起，”陈言拥住她，“如果我知道我们会相遇，我一定在5岁的时候就开始找你。”

茉莉噗嗤一声，乐了：“你怎么找我啊？”

陈言捧着她的脸，认真道：“我会走遍中国的每一个县城，看看我的小丫头究竟藏在哪。那样，我们就能早点相遇。”

茉莉被他感染了，傻傻问道：“找到以后呢？”

陈言咧开嘴无声地笑了：“找到以后呀，我就把你接到身边，或者搬去给你做邻居，去哪都带着你，每天每天看着你、护着你，不许别人欺负你一下，也不许别的坏小子靠近你一步。”

茉莉使劲眨了眨眼睛，转过脸去：“切！那我不一点自由都没啦？幸好没早遇到你。”说着便推开他回包厢去，陈言笑笑地跟在她身后。

包厢里大家喝高了，正互相开涮。见他俩过来，忙招呼茉莉坐下来，茉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大家逼问她和陈言是怎么认识的。

茉莉有点不好意思：“就看话剧的时候认识了。”

“我们不要听你说，”几个女人一挥手打断她，又冲陈言笑得不怀好意，“让陈言说。”

“就是就是，让陈言说。”

茉莉有些为难，这帮人闹起来没个分寸，她担心陈言尴尬。

陈言对她安抚地笑了笑，好脾气地对众人道：“好好，我来说。”

听他这么一说，茉莉的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怕他被闹，又有点想知道，陈言到底怎么看待他们两个的初遇。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一颗心忍不住怦怦跳。

“第一次见面，是在大剧院。那是一场我等了很久的话剧，不过那天我去得比较晚，入场时都已经快开始了，灯光全暗了，没有注意到旁边坐了什么人。”

哼，你没注意到我，我也没注意到你。虽然知道两人初遇就是这么个状况，那种乌漆抹黑的情况也不可能注意到旁边坐着什么人，茉莉仍然忍不住有些愤愤，要不是人多，肯定要给陈言一个大白眼。

“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听到旁边有人在哭，那种小小声的，像小猫一样。”陈言看了茉莉一眼，茉莉假咳了一声，低头喝酒。

“唉呦，是茉莉吧？茉莉一看就是那种文艺小青年，看个话剧都能看哭。”

“嗯，是茉莉。”

茉莉这回真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似笑非笑地看着陈言：编，接着编，我看你能编出什么花儿来！

陈言接到她的鄙视，轻轻笑了一下，继续道：“本来我也没太在意，这个话剧很有名，我看过几次，每次都有人看哭。然后我听到她包上的铃铛响，挺破坏气氛的，就看了她一眼。当时舞台的光正好亮起来，我看到她脸上亮晶晶的，手在包里里摸了半天。估计她是没纸巾了，就给她递了一张。”

“茉莉肯定特感动吧。”

茉莉整个人都愣住了，看向陈言的眼里充满惊疑。

陈言看着她的眼睛道：“那出话剧是孟京辉的，《琥珀》。”

茉莉闻言瞪大双眼。那个早就被遗忘的场景又跑了出来。高辕发现真相后，对小优说出的那些癫狂的话，让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不得不手忙脚乱地找纸巾，正慌乱间，一张纸巾递到了自己面前。茉莉的情绪完全沉浸在戏里，只低低地说了声“谢谢”，根本没在意那个好心人是谁。

“没有。她一眼也没看我。落幕后她从我身边经过，完全忘了刚才我给她递过一张纸巾。”

茉莉咬了咬唇，默默地做了几个深呼吸。

“我跟着她出了剧场，路灯下，她一脸难过。不过可惜，很快我们就分道了。”

“啊？你没上去跟她认识啊？”围观群众已经忘记起哄，完全当个爱情故事来听了。

陈言似真似假地说：“她太伤心了，我不敢打扰她。”

“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有一次，我去电影院看电影。快开场的时候，有个女生匆匆跑了进来，在我身边坐下。我一眼就认出她来……”

“茉莉！”女生们尖叫起来。

“哇，好浪漫，这就是缘分哪！”

茉莉已经完全懵掉了，不知道这又唱得哪一出。

“这回看的是个喜剧，她在我身边笑得眼泪都快飙出来了。男主角的点化妖怪那场戏还差点呛到了。”

茉莉的眼睛眨啊眨的，她去年只在电影院看了一部喜剧，《西游降魔篇》。那个时候文章还没有爆出出轨门，在大家眼中还是对婚姻忠诚的实力派小生。

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陈言还在继续。

“这回你们认识了？”女生们比茉莉还着急。

“没有。”陈言有些遗憾，“我打算电影散场后请她喝杯茶，或者要个微信，结果电影还没放完，她就离场了。”

茉莉记得，当时正在找工作，一个面试通知打断了她的观影，等接完电话，电影已经放完了。后来她又在电脑上看了一遍，才弥补了遗憾。

“唉，你怎么这么磨叽呢！”

“后来肯定又遇到了吧？”

“那肯定啊，不然今天他能坐在这？”

众人哄笑起来，茉莉也表情僵硬地咧了一下嘴。她现在希望这场聚会快点结束，她有一大堆的话要问陈言。又希望听陈言继续讲下去，毕竟，她记忆中的初遇还没有出现。

在众人的催促下，陈言继续讲道：“是，我们后来又遇到了。不过，跟前两个不同，不能算纯粹的巧合。”

“电影结束后，我就在想，已经遇到两次了，这一定是缘分了。如果还能遇到第三次，那她肯定是我这辈子的那个人。结果等啊等啊，这第三次却迟迟不来。”

“唉，那怎么办？”

“既然她不来遇我，我就去遇她吧。想起她看话剧的样子，我觉得她一定非常喜欢孟京辉。我查了下话剧演出时间表，发现两个月后就有巡演。我就一边想着再偶遇一次，一边等着日子。”

“等到巡演的时候，我每天晚上提前1个小时去剧院门口等着，看着进场的每一个人，看看哪一个是她。”

那年大剧院推出大师系列，每隔两个月演一出孟京辉的戏，持续了大半年。茉莉因为工作的关系，只去看了最后那出。

“好有心啊，你等到她了吗？”

“没有。不过幸好，那年大剧院每隔两个月就演一出孟京辉的戏，所以我最后还是等到了。”

茉莉一晚上眨了很多次眼睛，每一次都很用力，好不让眼泪掉出来。但这一次，她怀疑可能要起反作用。

“那天我跟着她进了剧场，很可惜，这回我的位置离她有点远。我隔三差五就转过头去看她，看她还在不在。结束后，我就一直跟着她，终于在她走出剧院前跟她说上话了。”

那场戏是，《恋爱的犀牛》。

故事结束，男主角和女主角终于相遇了。众人发出不同的感叹。茉莉无心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假装不胜酒力，歪倒在陈言的怀里。眼睛酸疼得厉害。

陈言抱着她，对众人道：“茉莉喝醉了，我们先回去了。我刚才已经埋单了，你们可以玩到凌晨2点。”

众人听了故事，又有人买了单，心满意足，大方地放过他们。

走出包厢，冷冽的风吹过来，茉莉满腹的话好像被吹散了。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只是委屈道：“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陈言把她包在大衣里：“这不就说了吗。”

茉莉使劲往他怀里蹭了蹭，推开他。“你就是故意的！”一个人往前跑了。从她跑步的轻盈姿态来看，她很快活。

陈言正想追上去，电话进来了。是他的好哥们，许丰年。

“我准备放弃了。”

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陈言却听懂了。

电话那头的男人显然喝了酒：“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或许我跟她真的没缘分。”

过了一会儿，那个声音又懊恼地道：“要是看话剧那次我不要那么怂，说不定就不一样了。或者看电影那次，不等电影开场就问她要联系方式。多好的机会，她就坐在我旁边，还两次！你说我怎么那么怂呢？”

“算了，大概真的没缘分吧。不过兄弟，后来你怎么不陪我去剧院了？每次我都提前退场，守在外面，希望能看到她从里面出来，可她一次都没出现，一次都没有。说不定你陪我去我就能遇到她了，毕竟前两次都是你跟我一起，说不定你就是我的幸运星。”

沉默许久，那边深深汉了一口气：“唉，这回我下定决心了。不找了，都快两年了，人海茫茫，我就像个傻子，再找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太他妈傻了！”

“嗯，那就不找了。”从头到尾，陈言只说了这一句话。

挂断电话，陈言盯着手机有片刻怔忡。

“陈言！你想什么呢？还不快过来，我都快冻死了！”

看着朝自己小跑过来的茉莉，陈言把手机塞进兜里，笑着迎了上去。

对不起了，兄弟。

在爱情里，根本没有什么道义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