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唐仁遣了一众下人回家休息,偌大个唐家空空荡荡,却一点也不显冷清,这么多年,唐家可是第一次来客人。
堂前气氛微妙,唐仁脸上堆满了笑,那叫一个狗腿,宋秋声鄙视地撇了撇嘴,见谢寒枝百无聊赖地玩弄着“暗香”,臭着脸望向那几个陌生身影。
按理说宋秋声天天念叨着武功江湖,现在眼前的三人,一个花发长弓,气定神闲;一个肩扛大刀,虎背熊腰;还有一个则不言不语,深不可测......按他的说法,可是“江湖”得不能再“江湖”了!若是平日里见着,怎么着也得拉着喝上几盅,吹吹牛,拜个把子学个师啥的......但昨晚一见,再加上唐仁这般谄媚,他再愚钝也应该明白——这几位就是来赶自己出渠城的“大侠”。
眼看着操刀大汉已耐不住性子,唐仁暗暗推了推宋秋声,强行挤出个笑脸,道:“三位大人,事情我都跟这个臭小子交代过了,你们随时都可以带他走。”
末了,又补了句:“若是他有什么公子气性上来了,也不必惯着,只管揍一顿就好了。”
原本皱着眉喝茶的宋秋色一口喷得满地都是,他震惊无比地看着那个二十年来对自己百依百顺,宠溺万分的男子,就欲破口大骂。
然而唐仁眼神一个黯淡,又低声道:“只要他能活着,让他干啥都行......”
到嘴边的话被狠狠堵住,宋秋声胸中一顿,一时间五味杂陈。
堂前寂静了半晌,身负长弓的花发男子终于开口道:“唐兄放心,秋声于我们而言不仅是皇帝的儿子,更是故人之子,于公于私,都应护其周全。”
其实不用多说唐仁心里也清楚,眼前这三人拥有何等恐怖的武功。随着大椿国一起建立起来的“天阶”作为沟通江湖和朝廷的媒介,融合了妖刀门,落日宫和幻三大门派,不仅是江南毫无疑问的霸主,放眼整个江湖,敢与其比肩的也不过寥寥数位。
天阶三位首领,任何一位都是势之境的绝世高手,江湖上谈论最多的向来是几位成名已久的大侠们,虽未有人正式替他们排过名,但这么多年后生涌起无数,被人津津乐道的却始终只有数十个而已。
妖刀门的花三影,落日宫的莫长云,还有......最最令江湖人胆寒的杀手之王,大多数人不知道,这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男子其实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明台。
唐仁实在想不到,再加上一个谢寒枝,还有谁能在他们四人的手下活下来,但是二十年来都没给自己省心的孩子突然要走了,离开渠城,江湖路远,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
当年有人说不求自己的孩子出人头地,衣锦还乡,只求一个平淡安康,唐仁心里好笑,暗道这是没本事人的遮羞布,太不像话。如今秋声有难,他也成了没本事的人了,他比他们还不像话,他恨不得自己替宋秋声去死。
那一天,天蒙蒙亮,他看着那个执着长剑的女子消失在渠城的城头,一句话也没说上,他轻轻抚摸着怀中熟睡的男童的身子,视如己出。
昔年为了不被饿死唐仁将自己卖给了飘香楼做小厮,身为姐姐的唐文英也不得不委身嫁人,若不是那个女子敲开了柴门,他的人生早就到头了。什么圣贤书,什么天下大义那都是放屁,他唐仁不过是个为了口饭奔波劳碌的糙汉子,做不到为国为民,心忧天下,他所知道的,不过知恩图报这一个道理罢了;他所要守护的全部,也不过眼前的孩子而已......
长街外马蹄声乱,稍显沉闷的众人还没出声,就见门外有个清瘦的少年怯生生探头,他的模样尚且稚嫩,看起来应该和宋秋声差不多年纪,穿着谈吐皆是不凡,此时却是灰头土脸,甚是狼狈。
“我可算是追上你们了......”少年有些无奈地看着天阶的三位首领,道:“我真的不是累赘!”
花三影和莫长云苦笑一声,没有言语,倒是明台破天荒地开了口,但他俩几乎可以肯定,这个男子嘴里从来没有说出好话——这世间就没有比他更不会聊天的人了,:“你要跟来也可以,但是一旦到了生死关头,你会立刻成为我们的弃子。”
然而更让两人惊掉下巴的是,这个瘦弱男孩居然开心极了,“放心吧!我会比你们先死的!”
堂前一瞬间鸦雀无声,宋秋声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这个比自己还弱的少年,这是哪门子神仙对话?这小子是缺心眼还是脑子有缺陷?不是说这一路极其凶险吗,那又为什么要多带一个拖油瓶?
莫长云有些头痛得叹了口气,当年李玉溪在宫里憋久了溜出去野了一个月,回到皇城时身边就多了这个小子,这么多年他们暗中不知观察了多少次——这小子想习武,天赋却极平庸;想治国,格局又太小......除了温和到令人无语的好脾气,他简直就是个饭桶。
花三影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心中暗道李玉溪真是鬼迷心窍了,就凭他的识人之术,怎会将这样一个不中用还不中看的人放在身边?为此,他还一度抓着李玉溪身边的太监追问其是否有龙阳之好......
深夜的床榻上,李玉溪双手枕着头问道:“我会死吗?”
案前正埋首看书的少年淡淡地抬起头,一本正经地闭上了眼,信誓旦旦地回应道:“李叔今天不会死哦!”
然而这一切要怎么跟唐仁和宋秋声解释呢,连莫长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李玉溪会执意让他们带上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然而为了维持江湖高手的神秘,他还是滴水不漏地应了过去:“多说无益,玉溪自有他的安排。”
趁唐仁忙着给自己整理东西之际,宋秋声悄悄溜了出来。
真是世事难料啊,他原本也不想这一辈子有啥出息,待唐仁实在干不动了就接过他的衣钵,然后老死在渠城就得了——在他还小的时候,他常常梦见的女子就是这样教他的。
华更老爹的铁匠铺依然生意冷清,他在门口听了好一阵打铁声,心想这样拼命敲上一天也不过几个铜板而已,华更那小子坚持跑出去“赚大钱”好像也没错。章闻的门前都快长鸟窝了,他老爹为了让他专心念书,谢绝了家里的一切往来,简直丧心病狂......整整一年了,这小子一肚子鬼主意没处使,想来应该是最惨不过了。
跟他俩狐朋狗友比起来,宋秋声好歹有大侠在身旁,江湖那么大,他早就想去看一下了,虽说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但是一不愁吃穿,二不用被逼着背书写字,怎么说也算混得最好的啦!
万花楼里莺莺燕燕依旧热闹,宋秋声此时离别在即,哪有心思再逛那温柔乡,他一眼没见着楼下的算命摊,便打算打道回府。然而一回头,他就瞥见墙角有人猥琐地盯着自己笑,那口骇死人的黄牙,睁不开的左眼,还有不利索的腿脚,除了老神棍还能是谁?
“死瞎子你干嘛,想吓死老子吗?!”
“嘿嘿嘿......”,被骂作瞎子的老头没有反驳,一脸贱笑。
“你不摆摊还蹲这干嘛呢?”
“老子神机妙算......”,宋秋声无语地摆了摆手,打断道:“行了行了,你可别吹牛了......咱们相识一场,瞎子啊,我把你当朋友,今天来跟你道个别。”
老神棍应得飞快:“公子去哪,能不能带上我啊?”
宋秋声眉眼一舒,然而一瞬间又皱在了一起,他摇了摇头道:“不行,跟着我你会没命的......”
“开玩笑!”,老神棍正色道:“别的不敢说,要说活命的本事再没比我更厉害的了!他娘的,当今太平盛世,来算命的人也变少了,我要再守着这烂摊子迟早得饿死在渠城。宋公子缺车夫吗,我只要有壶酒就够啦!”
宋秋声笑骂道:“我要你个醉汉驱车,还不得跌洞里去!”
早在唐仁跟宋秋声说渠城有人在暗中保护他时,他就怀疑过老神棍的身份,毕竟,一个江湖骗子是不可能知道这么多江湖秘辛的,宋秋声从身后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火刀”,笑看着老神棍急不可耐地往嘴里猛灌,道:“先说好,你只负责驾车,不负责打架。”
老神棍手一抖,险些倒掉一整坛“火刀”。
......
城头上,唐仁和唐文英的影子被夕阳映得颀长,三匹骏马一辆马车已驶出城外极远,遥遥地只依稀看到几个黑点。
姐弟俩丝毫没有回去的意思,仍然在话些家常:“秋声和寒枝都不在,晚上吃啥?”
“醋豆腐吧......”唐仁苦笑道:“阿财刚从兰婶那买回来,差一点就赶上啦。”
然而就在两人临走之际,城外有一人一骑飞奔而来,唐仁面色涨得通红,死死盯着来人。
那一骑在城头站定,提着缰绳的少年只说了一个字便出城而去再未回头。
只留城头上华发已生的男子泪流满面,双颊冰凉......
“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