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感(七月手记)

一、从沉沦里.......

从沉沦的故乡里升起白色的烟雾。

人们习得对待物的暴烈,并沉迷于那灰烬。我制造了灰烬,当我制造了一个物中的发生:那时格外愚昧的,渴望从生存着的阴霾中看见一点东西。然而没有哪一种言语不是对着事物的至深的失败而写成的:我们有一个板凳,一个和它的低矮配合的不算好的桌子;我们仍有那始终不够平的床,当我们斜过身子,它随着我们而从一个绷紧的状态里倾倒。我们的身体里有一处流动的、仿佛不是我们的,一种自命运的晦暗的居所中蔓延出的流波。我们思念那些不被开放的乐园:高大墙壁背后的那些,被树木所掩盖的那些,有一个巨大的天井占领的中心。我们的乐园是一个空洞。被掩盖、被装饰的空洞,为了我们的探寻的渴望而激起那我们周遭的火烈的意识的一种灰烬之空白。

有一刻我在书写,仿佛是某处高地上进行了一个令人震悚的仪式。我用一种内在的强制力去书写,在一种智力的沸腾的渴望中。语言的风暴;一场追逐运动;在某个位于表达之边缘上的拉锯战。作为声张的冰粒落入字词之水的柔和的表面上,夸张地凝结如舞蹈。一个阴沉的凝视,混淆在从世界的原初的惨淡中吹来的风中,成为属于空洞的乐园的一声遥远的震动。我沉醉、我体验开始、我失去掌控,我期待一个非人性的地带的呼唤将我解放。但我仍旧只能看到的是:笨拙——那压抑的本源,一种笨拙的激情。在这些纷纭的美物前面我微不足道的喧腾无法涉足任何本质。风暴止歇了,我意识到疲惫是人的羞愧的根源。疲倦是生命力的缺乏。这报复般的激情所催化的是一种景象,是太阳下的舞蹈:每一个舞步里都渗透出疲倦。太阳:那光辉是一种消沉。它是我们在世上孤零零的苏醒,漠然置身于那不可促迫地前行着的白昼的均衡的漩涡而感到的稀薄。我们所有梦中的喧腾都远去了,一同沉没进这笼罩一切的苍白的疲惫中去。


二、梦中的父亲

但这一行动仍让他更确切地感到,坐在他们面前的是他的父亲,那属于他们家族的高鼻梁和宽额头。他的家族的人,也许不是人们中最睿智的那种,但会吸引那些最聪明的人围绕着他们。就在他的近旁,那是交叉着双手、靠在柜子旁边的他父亲的朋友,他认得他,一位杰出的教授,父亲和他之间的友情是在他感觉中是美好而遥远的。没有什么比令一个聪慧之人献出忠诚更令人感动的人格魅力了,他的父亲就是这样。

现在没有人能认出他。就像之前在水池边上,他们也忽视了他一样。现在他是一个陪衬。两位绅士正在着手于眼下的事:他们正在检阅一个孩子。就是这个,有点脏兮兮的,正被站立着的他注视的,几乎要贴上去的孩子——正在握住那支刚刚被赠送的笔,在方格里写什么东西。可这个孩子是愚笨的,他似乎怎么也写不好,他一句话要重复写好几遍。两位绅士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没有言语。

他继续注视父亲。有一刻父亲抬起头来,越过那个孩子注意到了站在后面的他。他很欣慰,他不做声,但承受这个目光中的一切。他第一次觉察到父亲看一个不认识的人的眼神是怎样的。他没有慌乱。他有一种支柱:那是作为被父亲看着的安心。父亲看他就好像只是看着一片还不错的景色。但是他知道父亲可以分辨他:那个目光似乎是汇聚的,又好像只是在另一种事情的余波中做出的无意识的举动一般。但这已经可以令他满足,他知道他是存在的,如同一个父亲的卧房里的摆设一样:能够被看见,能够,在一个被他确信的轮廓中缓缓地释放自身。


三、家宅梦想学

关于时光的梦想联络着一座家宅、一段处于非安定状态中的荒废。家宅是鲜明的。至少它可以被说出:它意味着,某种独立,承担起一个暴风雨之夜的独立的幻想。它是我们当我们走到阳台上——可能是不透风的,但我们仍然有那么一点感到我们在海上漂泊:雨夜,淅淅沥沥的清晨,昏暗到分不清时辰的、仿佛来自梦里的水——我们看到一个个小船在漂泊,或者是,一个个小箱子、小篮子什么的。但我们必须要开始这样想,我们开始领悟一种我们在集群中的处在:各自为命。各自守望着一栋小家宅的不知名的命运。

这是都市生活往往缺少的一种怯懦的欢喜。城市还是太过强硬。即使狂风大作,仍然有不少车在疾驰。我们过于轻易地接受了这种位于高处的生存:不论是从对于存在性的意识还是从海拔上讲。这种相对的高调意味着对面的被冷落。于是雨被冷落,同雨有关的幻觉被冷落——在这之中,还有我多么想发现的一种天然的蜷缩的姿态,那是某种和家宅混淆了的对命运的轻微的恐惧与兴奋。


四、寂静中的声音

我突然听到一种声音。一种寂静中的声音,一种博大的、发自灵魂的声音,它带着无限的感伤向我袭来。那时我躺着,失眠,我孤独但清醒。我刚刚经历了生活的高昂:我那突然过敏的脸——红斑,反复摸索之下仍不得平复……微型的战争,持续上演。我全都感到了,我经受并度过了,仿佛一直在某种全力的探索中,我度过并且充满活力的,几乎是无知觉地像踏上沾满雪的草坪那样充满预感的无知。我在呼吸并且无比深刻地听到我的呼吸。那远离我的呼吸声。那没有联想的呼吸声。那为了一个不呼吸的彻底的寂静而牺牲了某种东西的规律的声音从一个远古的空洞里传出来……就这样传出来,持续不断、永不停息。

它在说明——热烈的,以不可感知的非人性的平滑表面下的某种预言在说明着,我的虚度。我的蹉跎。我的白白耗散。生活就是白白耗散。我的行走在暗中提醒我却被每一个脚步的反馈着的轻盈所蒙蔽。只有这深夜,这呼吸不会遮掩。

此前我尽力掩盖我的难堪。我的症状已经很严重了,我捂住鼻子,我不想被发现,我不停双眼交替着看向上空。我在忍耐并且完成生活。我开始流泪了,我撅起嘴巴让呼吸顺畅,我调整着面部的任何一个地方试图抵抗我的那个随时会裂开的冲动。

我突然意识到,我很久之前就精通这一切。哮喘曾陪伴了我十五年。我需要同它轻轻地说话。有一刻我开始尝试呼吸。那个逐渐鼓起的瘦小的胸腔,伴随着细弱的雷声,从黑暗的隧洞中传出。节奏:试探的、忍让的。永远在已经淹没的位置上寻找着可以周旋的——我令一种生存被抬高了。但我如何不会爱上这生存!当它慢慢地平息了,在转变——我说,默默的,我称它为亲爱的了,我的最初的,最忠实的朋友,像点滴液中的透明而纯净的信任那样美好,那样徐缓、永远陪伴着。呼噜噜——听这身体的潮汐声。

为什么有所知觉?然而又为什么不能更圆满?我想要在一呼一吸间完成书写。我想在瞬间完成对它的一切描绘。但是心境是不可连续的,即使它转瞬间就会中断,但是我只能告诉自己没有关系,没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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