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杰虽死，江湖却永远不会沉寂。建州左卫和右卫相继衰落，女真扛把子的称号就该移交了。

女真人所谓分为海西，建州，野人三部分，大体是根据距离大明的远近程度来分，而远近不同，跟中央政府的亲密程度和文明开化程度自然也不同。

女真人的传统虽是渔猎采集，但距离大明最近的海西四部，却已开化到一半以上的成员能以耕种为生。

而且对他们而言，开化程度的提高和政府亲密度的增进，已经形成一个良性循环。

开化程度越高，则生产方式越先进——这绝不仅仅体现在第二天去哪里上班；一个以农业为主的村落，其生存资料的自给程度远远高于只能去野外碰运气的部落。

丛林里或许可以猎到到兔子，却绝对没法猎到油盐酱醋和衣裤鞋袜。

这意味着，海西四部基本不需要去边境劫掠；这也意味着，他们受到明政府外贸挟制的可能性很小。

所以相比建州女真，他们一直跟政府保持着更加融洽友好的关系。

而海西四部中势力较大者，当属把王杲快递到北京改刀的哈达部和努尔哈赤一生的宿敌叶赫部。

先说哈达——他们送的东西可远不止个别刺头。它位处大明、蒙古和女真三者交界，故而完全控制了女真诸部进贡的通道。任何人想送东西讨好大明皇帝，都必先从他这里借道。

所以它岂止是快递员，简直已成物流中心！此山是他开，此树是他栽，其中油水大大自不必说。他还随时可以拿进贡说事，看谁不顺眼就敲打一番。

比如，哈达部就曾屡次以“阻挠进贡”为由兴兵讨伐叶赫，最大的一次战斗甚至直接杀死了当时的叶赫部首领。

明政府还将一个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他们：防止建州王杲和蒙古串通搞事。自首领万直接抓到王杲，等于超额完成这一任务，哈达就已稳坐女真诸部第一把交椅。当时万甚至开始自称“万汗”——这几乎是所有少数民族领袖关起门建国称帝的前奏，而政府竟也默许了。

——但这世界上还不曾有过人人都服气的老大。毗邻哈达的叶赫就表示第一个不服！

说起叶赫，实在是个相当神奇的部落。

大部分人对其印象，大概仅止于那个凄厉的传说——努尔哈赤统一女真过程中，唯与叶赫一族纠纷对战特多。叶赫族长一直不屈却最终落得族灭身死的下场，心中愤恨难平，遂于死前立下诅咒：叶赫一族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个女人，必亡爱新觉罗的江山。努尔哈赤闻言心中警惕，训谕爱新觉罗后世子孙，不得纳叶赫那拉氏女子入后宫。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因为非但康熙，乾隆，道光后宫，就是努尔哈赤本人，嫔妃中亦不乏叶赫女子。

此说最初流源于清末，想来不过因为出身叶赫那拉氏的慈禧太后干政，无聊之人穿凿轮回报应之说，垂帘听政的反对者亦借以暗箭中伤而已。

那时大清国势积弱实在不止一日，内里民智难开，外有强敌环伺，一朝覆灭又岂能尽让一个女人负责？

而如果大清不亡，中国人继续死守几千年来君君臣臣的流毒不放，此刻只怕早已灭种。

可这层神秘气质，却实实在在一直伴随叶赫那拉一族。

像寄居蟹一样，叶赫原来并非女真人，而是来自蒙古的上默特人。不知何时何因，他们灭掉那拉部女真人，不但占其领地，连那拉这个姓氏也一并占了，然后表现得如同千百年来没挪过窝的土著一样。后来他们逐渐迁徙到叶赫河畔，遂称叶赫那拉部，简称叶赫。

躲债？避仇？还是仅仅觉得那拉这个姓氏时髦又好听？

上默特人的别有隐衷，最终湮没在漫长的历史中。

快递员哈达和寄居蟹叶赫百年来的摩擦，到此时已经演变到一触即发的地步。原因是很简单

——能压服诸部的万汗死了，最不服气的叶赫开始坐不住，直接出兵蚕食哈达领地。

老万的儿子赶紧去求大明爸爸，而大明爸爸的处理方式相当耐人寻味，只发一封敕书给他：

莫慌，你还是我最疼爱的人。我同意你继续关起门来搞建国称帝。

——可是显而易见，哈达部实际上已经被明廷抛弃。如果真想帮他，发过来就该是一支军队，而不是一张破纸。

但这封敕书却成功地让包括叶赫在内，曾经被哈达欺压的部族更加愤怒，对哈达的蚕食也更加变本加利。

我相信，这才是这封敕书的真正目的！

可这也并不意味大明打算在辽东地区换个代言人。不过是驱狼攻虎，也让群狼伤痕累累而已！

1584年，仅仅在万汗死后两年，辽东巡抚李松和辽东总兵李成梁密谋，诱杀了当时的叶赫首领清佳努，杨佳努二人。

此举固然有助消耗女真豪强势力，但我想其目的应当远远不止于此。此时亦是努尔哈赤起兵后一年，他正被家族内部争斗纠缠得脱不开身，不断和族人长亲开战。若任由女真其他部族坐大，努尔哈赤将更难崛起。李成梁是在为努尔哈赤制造机会。

但李成梁对待海西四部的态度，显然与建州女真不同。此时史书中关于建州女真的记载，“尽夷”、“屠灭”的字样不绝，而海西女真往往只是杀死头领，尽可能保留部众。

——因为李成梁还在为努尔哈赤保存部属，也在为其未来的部属植入天然的驯顺基因。

为何？

试想，努尔哈赤固然跟同族不合，可是就算举族和睦，李成梁真的会让他驱建州女真为己用吗？

显然更不可能。如我前述，建州女真只擅骑射渔猎的活法决定了，他们必须不断劫掠大明边民，才能保证基本的生存需求。

站在李成梁角度，如果努尔哈赤必须有自己的部属民众，显然海西四部更合适。所以李成梁要将天性里不安分的建州女真连根拔起，努尔哈赤别无选择，只能用海西女真人替他去征伐四方。

实际上，日后的真实情况确是海西四部成为后金乃至大清八旗的绝大部分。

——可是拿破仑说过，即使是一群由绵羊带领的狮子，也打不过一群由狮子带领的绵羊。

——从李成梁看错努尔哈赤那一天起，他走的每一步即使再正确，都已变成错的。

刀已准备好，但拔刀出鞘的那天，还要等努尔哈赤把家庭纠纷处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