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凛冽的朔风裹着杀机在天山北麓整整刮了两个月。

西头的深涧下，血水早已被风雪覆盖，看起来少了几分肃杀。

城头上日夜不息的篝火，零星的跳动，隐约的人影，让这座石头城少了几分死气。

老李头吐掉了嘴里的干草，实在是难以下咽，这东西再嚼几天，弟兄们就真的要随着耿校尉一块为国尽忠了。

“唉，要想法子弄些热食。”老李头蹙紧了眉头，枯瘦的身影更显的衰败。

他本是都护府内的一名伙夫，年初时本已准备役满回乡，可一行五人刚走到金蒲城，便遇上匈奴骑兵攻伐，无奈只能进城躲灾，那些身高马大的北方蛮族仗着兵强马壮一路横扫，金蒲城几日间便岌岌可危。

几个同乡商议一番，老李头和另外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卒留在金蒲，其余三人则趁着夜色继续东归，生死听天命罢了。

本以为这次兵乱只是小打小闹，没想城外的骑兵越垒越多，一下子绝了老李头归家的念头。

耿校尉说，这次匈奴蛮子是动真格的，好像还有什么左路蠡王的王账，听的老李头心惊胆战，可那些校尉手下的二百精壮汉子，却仿佛个个跃跃欲试，都想跟着耿校尉建功立业，一战成名。

老啦，老李头暗自摇头，想当年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曾被甲持剑，枕戈待旦，也是那般悍不畏死的脾性。

金蒲城还是守住了，汉家的弩机专克骑兵蛮子，加上急风暴雨，匈奴人终于走了，不过走的是南面，柳中城大概要遭殃了。

如今疏勒城头上的弩机已是一堆废木，弓弦全无，不是损于对射，而是用于果腹。

那些弓弦都是上乘牛筋干制后拧搓而成，结实耐用，即便冬天也不会缺了韧性，校尉说人命比弩机金贵，没了人，那些汉家神怒也就是一堆死物。

记得拆弩那天，专守弩机的方大头抱着弓弦，眼角通红，当初被蛮子在肩头上狠狠砍了一刀都没见他这么心疼。

弓弦加上野菜，咕嘟一大锅，那时还有六十多弟兄，吃的狼吞虎咽。

当初耿校尉说要带着弟兄们转移疏勒城，一来那地方依傍天险易守难攻，而来也能让金蒲城的车师百姓逃过一劫。

那夜，耿校尉城头喝问：“汉家儿郎，愿随我死者，上前。”二百精壮轰然应诺，就连老李头这老卒也热血翻涌，踏前一步。

其实老李头并不算老，年轻时，为打通西域，一次对匈作战，被那些蛮子伤了后背，于是，他就再也没能直起腰来。

妻儿托人来信劝他回乡，家里虽不富裕，却也有数亩良田，衣食无忧，老李头却一直让妻儿安心等待，直到年初身体抱恙，无奈才欲还乡。

疏勒城已经苦守了八个月了，从寒春到深秋，战鼓震天，接连响了三百四十五次，每响一次，老李头都会在城垛那块最大的石块上划上一道斜杠。如今，已经画满了半墙。从最开始的一天五六次，到后来的两三天一次，大概是那些兔崽子知道了汉营儿郎个个铁骨铮铮吧。只是可惜，城墙上的身影，也只剩下四十多人了。

刘老头本意和老李头一同归乡，是地地道道的老人了，须发皆白，他总是吹嘘自己是皇亲国戚，老李头嗤之以鼻“巴子的，亲王命连个都护都混不上，还跟老子抢饭吃。”刘老头这时总会呵呵的笑，漏出一排漏风进雨的板牙。

守城第二个月刘老头渴死在井边，死的时候，一只手里紧紧抓着一块干巴巴的布包，那是用粗布包裹的马粪，里面的汁水再少，也能解解渴，只是当他们打开布囊时，里面的马粪早就干裂成粉。另一只手还牢牢攥紧土筐，那口枯井，已经深达九丈。

家里儿孙在这里，应该会哭天喊地吧。老李头默默捧着刘老头的尸骨，轻轻的抛到西城墙下的深涧，算是了了他生前的念头，生前以身守城，死后以魂筑城。

老李头不禁想起妻儿，那个见人总会低头的质朴妇人，每次他探乡归来时，总会牵着儿子的手，一直送他到亭外。最近一次，已经儿子已经高出妻子一头。

“说不定明天就是我了。”老李头如今已经没了感慨，生死早就看淡，只是放心不下孤儿寡母，突然想起妻子刚进家门的情景，她也曾风华年少，楚楚动人，只是如今，再也看不见了。

井打到十五丈后，大家都绝了念头，再往下，就是阴曹地府了，大家头皮发麻。耿校尉说，就算真的挖穿了阴曹地府，阎王也不敢收汉家生魂。

他整衣敛容，为吏士求水，当年贰师将军配剑刺山而山泉自出，耿校尉胸怀大志，自然不差分毫。那天，泉水奔涌，耿校尉说，这是死去弟兄们的血水。大家痛饮一顿后，放声大哭。

老李头的锅里总会冒着热气，从开始的谷粒，到米粥，而后野菜、树根，战马，皮甲，弓弦，干草。如今他的锅终于是没什么用处了。

也许马上就会战死吧，老李头身上已经轻飘飘的了，远处的天山仿佛一把巨斧，劈开天地，隔绝家乡。如果能死在那边，也无憾了。

清晨，一阵急促的鼓角声从天边响起，紧接着，一阵黑潮涌动。

这天，有匈奴悍匪一千六百骑，犯我边关。

这天，有大汉健卒四十八人，人人赴死。

这天，城上有位佝偻老卒，身中箭镞一十有三，手拄断矛，腰杆笔直，望向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