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我平凡而又疯狂的高中岁月里,有一个女孩,她叫我哥。这个女孩是个傣族,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她就喜欢叫我哥,然后,慢慢地,我也喜欢她叫我哥。男女之间有一种非常奇妙的关系,首先,不是很熟,其次,装得比熟人还熟。于是问题就来了,在人人、微信、QQ上,见到对方在线时,就算心知无话可说,你还是必须要硬着头皮去跟她打一声招呼,但问题是,打完招呼后彼此就陷入了僵局,不晓得对话将如何继续,就像这样:
“哥,在啊?”
“嗯,小妹你也在啊?”
“恩恩。”
“恩恩,呵呵。”
“呵呵。”
就像两台被预设了对话程序的机器一样,每次交谈,走的都是程序化道路,按部就班,一路欢乐地“恩恩呵呵”个没完。
就这样的关系,你知道对方其实并不是你什么人,但你还是会在想起她的时候心中充满了骄傲:我再怎么丑穷挫,还有一个女孩叫我哥呢?好吧,虚荣心这种东西实际上就像喝拉菲,明明知道它再有价值有意义,终其不过是一杯酒水而已,但你喝过跟没喝过,感觉到底不是一样的。
这个女孩就像我的那杯拉菲,当你总是右手执着高脚杯把拉菲握在手里并左右晃荡的时候,你就会明白这种感觉。
2
实际上,这个女孩是个十足的文艺范儿,她的文字里永远散漫着一股浓烈的文艺气息,高中时代就屡屡拿三毛撒哈拉说事,在她口里“远方”是一个永远不会过时的话题。可惜的是,由于家境不够富裕,初中高中大学一路艰辛走来,她真正走过的地方不多。但这都不是事儿,在这个信息多元的年代,没去过不能说明你没办法体会。不过,对于真正喜欢旅行的人,去与不去,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有一天,她突然在QQ空间里说了一句话:“黑与白之间还有漫长的灰色地带……”后面是一本名叫《你要去相信,没有到不了的明天》的新书照片。我知道这丫头又犯文艺病了,对于那些彻头彻尾的文艺青年来说,每天不说一句(包括但不限于在各种社交网络上发的状态)文艺话儿,就会急得心痒手痒,牙痒鼻痒,全身都痒。我问她是不是又有什么旅行收获了,她叹气说:行动上的矮子,到不了心心念念的明天。
那会儿,我正好看完了一遍海子的传记,弄得自己满脑子全是青海湖、远方、草原与麦地一类乱七八糟但十分贴近所谓梦想的东西。于是乎,我也开始有模有样地写起诗文来,并承诺暑假一定要远行。我把这想法跟她一说,两人立即像高山流水遇知音一样,一拍即合。两个行动矮子,一聊就是大半夜,说得热血澎湃、激情横溢。最后,她一语道破两人心思:“哥,我们走吧,趁着年轻,我们私奔去。”
我知道,她的本意是去远方,而不是私奔。但是,我这人有个特点,就是偏偏喜欢把重点放在不是重点的敏感词汇上。她说私奔,说得我面红心跳,还从来没有一个女孩这么开放地要我带她私奔过。
我满口答应。
3
两天后,她竟然风风火火地从成都只身一人跑到徐州来了。站在火车站上,这丫头估计是懵了,四周环顾了一圈,没有一寸她认识的地儿。她就在九月末的一个傍晚站在徐州火车站口,望着匆匆打身旁经过的行人,看着人人脸上复杂的表情。那个时刻,她一定有后悔过这么冲动的决定。但是,青春必须有一场义无反顾的旅行,才算完美。
她给我发短信说:哥,我已经到了,快来接我。
彼时,我正在学校外面的一个小餐馆里参加一个同学的生日聚会。收到她的短信时,一群喝得有点高的同学个个玩得几近疯狂,喝酒没什么意思了,于是便有人提议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一个同学输了游戏,正在给他的初恋打电话。她的短信冒出来的时候,那个同学开着免提的手机里,传出了一个低低的女声:“对不起,不是你不好,只是我感觉我们已经过去了。”
像所有的青春故事一样,有人为了一个梦想单枪匹马勇往直前,而有人陷在回忆的一潭死水里,溺至身亡。
我感觉这个时候离开去接一个女孩,挺对不住大家的,因为,所谓真心话,时刻都是在冒险,没有几个人会幸运到当想起了一个曾令自己心动的女孩时她也恰好想起了你,一圈冒险下来,个个面带菜色、心事重重。
但我必须去接这个女孩,她勇敢地从成都不顾一切地跑到了徐州来,我知道,这是我的幸运,没有人会置自己的幸运于不顾,尽管这么说有点自私。
从我们学校到火车站有一段不短的路程。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戴着一个淡蓝色的口罩,在人群里东张西望。我从她的背后轻拍了她一下,她猛然回头,吓得哇哇直叫,然后突然拉着我蹦蹦跳跳像一个安静不下来的小鸟。
那时天色渐黑,徐州的天空灰蒙蒙的,到处都是秫秸焚烧后浓烈的刺激性气味,她问我是不是这里的空气污染得特别严重,我说那是雾,别担心,无害的。她说,好奇怪啊,这雾竟然是黑色的。我笑。
那一天晚上,我把她带到了我们学校去。那些从来没见我谈过恋爱,也从来不觉得我长这么挫能有什么女人缘的舍友第一次见到她时,个个惊得目瞪口呆,说我简直就是狗屎砸脸上了。我拼命地解释,她并不是我女朋友,于是就有人说,现在不是,不保证以后也不是。我又说,她是我妹,怎么可能。这下所有人都呼了出来:“是干妹妹吧?”我一时大窘,偷偷看了一眼就在身旁的她。她似乎有些害羞,但却表现得理所当然镇定自若的样子,就好像她早就看惯了这些一样。
4
她告诉我,她想去开封,想去洛阳,想去九江,想去杭州……我说你想去的地方其实跟徐州都远着呢。她撇了撇嘴说:“没关系,你带我去,去哪里都好。”于是,在我们再三斟酌之下,最后决定去洛阳。去洛阳的原因很简单,千年古都,比较适合文艺的人。只要翻开中国古代诗歌,写洛阳的千篇万卷,数不胜数。她其实很早就在谋划着亲身体验一次洛阳之旅,据说最初萌生这个想法是因为听了周杰伦那首《烟花易冷》,里面有一句歌词是“而青史 岂能不真 魏书洛阳城”。她跟我说,这句歌词每一次听到都会感觉嗅到了一股尘埃掩埋的历史气息,那种气息每一次漫过心坎,沁人心脾的醇香,像是窖藏了千年的陈酒一般,饮一杯,醉了青春。
我们在一个依旧是漫天迷雾的中午坐上了开往洛阳,开往历史尘封的古都的火车。她坐在我面前,像个吃了糖的小孩子一样兴奋得停不下来。她说:“你知道吗?我曾无数次在梦中游历洛阳,就像自由穿行在千年历史长河里一样,多少金戈铁马,多少侠义柔情……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想想都是一件那么醉人的事。”我说:“这又是从哪里拿来的?”她不高兴地望着我说:“什么叫从哪里拿来的?”我说:“什么废事,什么洛阳城……”她瞥了我一眼说:“俗!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平时让你多读书,你不读。”我低头默然,这直指要害的批评让我根本没法反驳。你知道,我就算是读书,那多半也是被迫的。如果我曾有过任何一个文艺的时刻,那么一定是我捧着海子的诗念“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时候,而这个,在她看来早就已经变得俗不可耐。于是在她滔滔不绝讲述着她内心的想法、在她心血澎湃地展示她的文艺细胞的时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闭嘴。
我们在傍晚时分到达洛阳。走出火车站,一转身,那笔直屹立的时钟建筑就在眼前。看到华灯初上的景象,她突然轻轻地叹了口气,说:“说好的古城不见了。”
我笑了,说:“这是火车站,要是复古,那岂不是连火车站也没了。”
她似乎觉得有道理,但依旧有些遗憾地表情。
我带她去找住处,她告诉我,作为一个文艺青年,每到一个城市的时候务必要在午夜时分去这个城市的天桥上晃荡一圈。我一听,便知道这丫头一定是宋东野李志的歌听多了。但当天晚上我还真的跟着他去了天桥,桥下的洛河流水安静地流逝,天桥上出乎我预料地没有碰到行乞者,也没有看到流浪歌手抱着吉他放声高歌,有的只是不时从身旁开过的车辆。
在我看来,洛阳真的没有歌里唱的那么美,我的确感受到了历史,但无法体会那种从历史里翻涌而出的凄美。
龙门石窟的壁画在我眼中一一翻去,蒋中正的故居,关二爷的神庙都走了一圈,不过始终没有太多的情感掺杂。
在洛阳待了两天之后,她告诉我她还要去西安,我那时才知道她来徐州只是路过,并非特意来找我。我因为学校里有考试,不能陪她一起去西安,只好回来。
后来她在西安给我写了明信片,我很久之后才收到,彼时已是寒假,她早已回到了云南。
她的明信片正面是她站在西安一个亭台下面照的,背面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她说:哥,说起来你们徐州是不是每次天空都那样灰蒙蒙的?你竟然跟我说那是雾,拜托那明明是霾,我有眼睛好吗?不过哥你每天呼吸着这里的空气,真有些为你担心呐。还是咱们云南好,哪天要是我在云南发达了,你回来,我带你去好好感受一下家乡的美。哎,不过想到你那么没情调,我很怀疑你究竟能不能体会。坏了,这么块就写满了,总之这次旅行真的很快乐,感谢你哦。”
很久之后,我又一次出现在同学的生日宴会中,只不过这次赌输的那个人是我,在众人一致要求打电话给初恋时,推之不过,几番思索,我拨通了她的电话。
“那个……小妹,我有话想跟你说……”
“哥,正好,我也有话要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