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一个夏季,曾在舜水南路的一家休闲餐厅里,与友人说起夏天里,最喜欢的事。那时正值盛夏,窗外有一场临时的暴雨喧哗,她抿了抿好看的双唇,不假思索地说喜欢香水,口红,还有漂亮的连衣裙,当她的视线转向窗外时,她突然又说喜欢雨水。望着她精致的妆容,和空气中飘渺的香水味,我知道她说的是肺腑之言,她的世界里,是她始终追求与向往的现代生活。
实际上我喜欢的夏天,是有味道的。它有亲情,童趣,回忆等。虽陈旧了些,但那些往事,场景,与人物,都未随着漫漫岁月而淡泊。年幼的亲情与童趣,在我人生中的每一个夏天里,尤其在我孤独与伤怀时,它萦绕在我鼻冀与大脑之间,甜甜,又酸酸,让我无限地追念着。或许是念旧的因素,夏天里我阅读的欲望,仿佛比任何时候都强,那种特有的静谧,似乎与奔放的阳光,和热情的光线背道而驰,就像是夏天里最清凉的一滴雨,它透明,洁净,有股沁甜的回甘,深藏在我心底,是任何人与事都不能破坏与进入的圣地。而我始终保持这一习惯的原因,摸索多年,才明白那是童年里,每一个闲适的暑假中,大量的阅读留给我的,最珍贵的习惯,和从未退却的书香味。
70年代的夏天,也是我最灿烂与无忧的童年。那时候交通不发达,信息不灵通,人与人之间有着最诚挚的信任,和没有距离的人情味。就像作家木心先生的一句经典语:“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比起如今鳞次栉比的高楼,香甜琳琅的食物,先进的电子用品与人工技术,淡漠的人情,与悬殊的贫富。那个时代的空气,廉价而新鲜,人走在任何地方,可以大口的,自由自在地呼吸。那时候的“天落水”,纯净又有营养,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有一口硕大的“切石缸”,口渴时,摇一勺缸里的水,沁脾又解渴,不用顾忌任何有关水质的问题。那时候的稻谷,在风中自由自在,散发着原生的美丽与稻米之香。
童年的夏天,几乎都在外祖父那里渡过。曾经属于财阀的外祖父,在他耄耋之际,有着独立的房屋和偌大的庭院,庭院里包括独立的河埠头,曲径通幽的树木,花草,与夏天里最不能缺少的瓜果。在那几亩土地上,似乎俱备着孩童们的一切玩乐。这也让湖堤的老表们,每次一放暑假,便迫不及待地让舅舅用自行车送过来,那时候等人凑齐时,我们一群乌泱泱的孩子,一进院子,就像树上的知了一样叽叽喳喳,不停地聒噪着。而每每这个时候,外祖父便站在屋檐下,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我远远望去,外祖父眼里的光芒,就像暮晚的夕光,温暖却逐渐黯淡。
最难忘的,是屋旁的一条大水沟,它掩映在高大的泡桐树下面,终年不见阳光。一到夏天,沟渠里没入小腿的水,特别的清凉。这条水沟曾经就像水上乐园一样,吸引着我们。沟渠中间耸立的茭白丛中,不时会有鱼儿及泥鳅穿梭,有时候,还会跳出几只肥大的“花田鸡”。每当那时,二姐与老表便会不假思索地跳入水中,俩人不怕水中的任何生物,比如蚂蟥,水蛇之类的,他们总是吩咐着沟渠上的人,这包括我,一会儿拿水盆,一会儿拿水桶,有时候动作慢了,还得挨骂,仿佛他们是这个地域的主人,又或是这场游戏的主角一样,把我们岸上的人吩咐的团团转。他们往往用淤泥迅速地将两头堵住,把水淘干之后,一些鱼儿与虾, 便在泥浆水中无助地跳跃着,而他俩将水中的鱼虾捉尽后,便开始背对着背,翘着屁股双手翻挖淤泥,这个时候,上面的人就忙了,他俩不时将带泥的泥鳅和黄鳝扔上来时,你得眼疾手快地捉住后,放入水桶,或竹篓中。
我是这个队伍中最小,胆也最小的一位。每当看着那些扭动的生物,便忍不住汗毛耸立,那些刚从泥中出来的小生活,滑溜溜的特别能蹦哒,我总是让它们从我手中挣脱后,再次跌入水沟中。二姐和表哥,每次看到我没出息的样子,有时会故意吓我,有时就会骂我一点儿都派不上用场,仿佛他俩是在干一件很重大的事情,仿佛我是个笨小孩,让他俩有种恨铁不成钢的火气。那时我似乎也懂得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与他们兴趣不一,便默默地让父亲做了一个钓“花田鸡”的工具。于是,十几米长的水沟边,不时地出现我们忙碌的身影,与收获时开心的欢笑。有时候,我们一群孩子玩累了,便横七竖八地躺在外祖父家的偏房中,等睡醒后,一起到瓜地争瓜吃瓜,一个个肚子吃的溜圆,便会去河埠头。不会游泳的我,害怕他们强行把我拉入水中,便远远躲避着,羡慕地看他们在湖水中,像夏天里最活络的“白条。”
有时候,他们玩得过分时,比如他们时常相约跳“金河包”就是从桥上纵身一跃的那种游戏,或者生产队在附近不远的地方“打水”(打水的意思是用很大的水管抽出河水,巨大的水流会打着漩涡,沿着特定的沟渠进入稻田)那时候,二姐一伙人总是拿着网兜,或者直接跳入水流中网鱼,由于我从小怕水,有时候又遭他们嫌弃时,便一人在屋里看书,那时候啥书都会去读,只要有文字的书,不管是泛黄的,或是撕破页面和当中缺少的,我都如获至宝,认真阅读,一直要等到父母在厨房间大声地呼叫,才发觉天色已晚。那时候只要哪家闲书多,我便总是像认了门似的往那家跑。
夏天的雨水特别丰沛,有时候说来就来。每次雨后,外祖父院落中的树林,和沟渠边的野草丛中,便散发出阳光和雨水,还有落叶的腐朽,以及绿叶的清新,混杂着土地上窜的热气,它们破碎,尖锐,冲突,又完整,融合在一起,就像一锅五味陈杂的酸辣汤,散发着最原始的自然气味。这种特殊的味道,让从小就生活在平原土地上的我,熟悉,热爱,仿佛已经渗入灵魂。以至于每每偶遇这种味道时,总会忍不住的怦然与激动,连带着遥远的往事,逶迤在记忆深处,然后一幕一幕,切换的时候,带着我的眷恋与落寞,划过我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