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叫她百里香。
天庭的牡丹一刻开一度,一度一辈,按辈分,百里香当唤我一声姑母。
百里香是第三百度的牡丹,她开花的那一刻,香飘百里,填满了整个天庭,玉帝赐她名为百里香。
百里香生得娇媚,又身携异香,是天庭各闲散上仙觊觎的对象。
曾有言者,得百里香者当是下一届司花侍者。司花侍者管尽天下花,手握它们的开败。
天庭每时每刻,角落各处都有牡丹花开,唯独我这一朵,开在了寂寥的天牢。
身为百里香的姑母,她偶尔会来看我,可每每却总是相对无言。百里香像一面平整的镜子,投射出我内心的空洞与寂寞,任谁,都能一览无余。
近日,百里香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时间却是越来越长。
“姑母可曾恋过凡人?”
话一出口,百里香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张精致的小脸涨得通红,霎时间有些花容失色。
百里香生就通体雪白,三两点潮红更为她多添几分娇美。试问,这样的人,我又如何忍心责怪。
天上一日,地上三年。不过是天上七日前,我曾与凡人私通,酿下大错,震慑了天庭,此事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百里香只此一提,早已结痂的伤口仿佛再次被人掀开,牵连着血肉,疼得我几乎快要落下泪来。
“是。”
在我看来,一个“是”字,比任何言语都要来得干脆利落。
百里香捻着裙带的手紧了紧,眼里闪烁的不是震惊,不是好奇,偏偏是欣喜与羡慕。看着百里香灵动的双眸,我却不想让她重蹈我的覆辙,毕竟这天牢不在人间。
我漠然转过身去不再看她,营造我动怒的假象。果然,百里香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默默地走开了,背影单薄,我甚至都能想象她离开时是多么失望的表情。
百里香再来的时候,大抵是五日之后了。衣着相差无几,腰间却多了个香囊。
桃红的丝线在香囊各处游走,像一条蠢蠢欲动的蛇,等待着一场吞噬。
不知百里香从何处打听来我的喜好,带给我几包蜜饯,想从我这里讨些人间的故事。或许是睹物思人吧,小小几包蜜饯轻而易举地就打开了我的话匣子,亦或许是,我太寂寞,心事无从诉说。
大概是我刚开花的时候吧,只一刹那天庭所有的牡丹瞬间枯萎,唯独我一人于枯花堆中孤芳自赏。
玉帝动了怒,本该罚我奴役半月,不知太上老君同玉帝说了些什么,玉帝却突然要赐我名姓,要知道,花是没有名字的。
那一夜的我仿佛从一界阶下囚华丽地蜕变为了座上宾。可太上老君从大殿出来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了他满面愁容,双眉紧蹙。
那天起,我花想同如今的百里香一样,被上仙们觊觎着。
我以为,日子会这样平平淡淡地走下去,毫无波澜。可我却亲手劈开了太上老君为我撑开的保护伞,于暴风雨中失悔着泪流满面。
是的,我花想,恋上了凡人。
花是没有情感的,可我却在江啸咧开嘴的那一秒突然懂得喜怒哀乐。
我总是顶着玉帝特赐的名姓在天庭耀武扬威,偷下凡间无数多次。就那么一次,恰巧赶上了精怪渡劫。
凛冽的霹雳自我眼前劈下,惨白的光芒亦如我惨白的脸,硬生生地把黑夜过成了白天。
再次呼吸的时候我几乎惊喜地要跳起来,我动了动手指,一股钻心的疼从神经传到大脑,再由大脑触动感官。
肉体的疼。
江啸蹲在床前,笑得像个孩子。
每天他都会给我熬各色难闻的草药,我自是一滴不碰,就怕碰了就再回不去天庭了。在后来的我看来,这种想法是何其的幼稚。
我靠着自己的灵力一点点地好起来,自始自终我都没同他说过一句话,哪怕一个字。我本以为是他天性作祟,不善言谈而已,只是明白得太晚。
江啸独居深山,以砍柴为生,日里受尽风吹日晒,竟也掩盖不住他眉目俊朗。
平日他砍柴的时候我便跟着,看日出变为日落。
一次江啸不留神砍伤几株芍药,我想着自己在天庭的安逸生活不由心生怜悯,吵着嚷着把那几株芍药带回去好生养着。
芍药的花瓣被砍下去大半,都还粘着清晨的露水,湿答答的。
后来他砍柴的时候我就不再去了,我估摸就江啸这几亩地种不下这满山的花。
我虽是牡丹,在天庭代为管理花草,但却对养花护花之事一窍不通。眼看着芍药越来越虚弱,越来越萎靡,我动了私心。
待江啸回来时,芍药已完好如初,甚至比刚开花时还要娇嫩,江啸顿了两秒,神色怪异地匆匆瞥过我。我尽量躲避他疑问的眼神,将视线投向远处。
从此,类似的事他不再感到奇怪,也不再过问。
凡间的日子虽不比天庭,但吃食倒是比天庭的花样要多得多。江啸每每下山以柴换钱时,必定会带给我一些蜜饯,从不重样。
我的胃开始被他惯坏。
对江啸的匆匆相识再到后来的无限依赖,我用了整整一年。
“江啸,我们成亲吧!”
江啸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眼神柔得像一汪水,他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然后冲过来一把搂住我,想要将我揉碎在他怀里。
我不知道这样的时光还能持续多久,我贪恋这种虚无的感受。
再后来,我终于还是被发现了,在我知道我已有骨肉的第二天,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天兵将我押走的那天,江啸如同他名字一样,以虎啸的气势放倒了几个天兵,然而,天兵再不济也不是凡人拼得过的。
我知道他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但他很努力地想要告诉我什么,他像我们成亲那天一样,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
时隔多年,我依旧记得我跪倒在他面前失声痛哭时千刀万剐的心情,和他不能言语的悲切。
灵魂的疼。
我没有告诉他我已有身孕,这个孩子注定是不会降临在这世上的,他知道了也不过是徒增伤感而已。
我和江啸注定不会被世人祝福。
当孩子被抽离出我的身体时,我能感觉到他在流泪,他在埋怨。
孩子的离开仿佛带走了我一部分的精魄,我开始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完整,像天狗食日时被啃掉的太阳。
自那以后,我时常把自己关在天牢,夜深时却总想起江啸,想起我们未出世的孩子,心脏像被放进了绞肉机,肉与钢铁的齿轮相互撕咬,相互忍受疼痛。醒来时,眼泪早已濡湿了枕头。
百里香鼻尖红红的,一副悲伤的表情。
“你明白他那时候是什么意思吗?”
百里香当然不会知道,毕竟她不曾经历过情爱,没有凡人那么多的感情,而我却偏偏被它误了这一世。
我也只有现在才明白,当初太上老君保我一命之时为何愁容满面,我花想的生前身后之事司命又怎会不知,我的牺牲,不过是江啸命中注定的轮回。
这一世他不过是一界砍柴莽夫,而下一世的命盘司命也早已了然于心。
我在司命的殿外足足跪了十天,滴水未进。
“恳请司命了结花想的夙愿!”
我只是,想见他啊。
凡历十月初八,一朵血红的牡丹怒放于边塞的城郭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