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格

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揣好登机牌,在登机口附近找座位。候机的人不多,一排座椅上一两个人,相互之间保持着安全距离。一些行李特别多且专注在玩手机的人,有一种权威,周围自带引力场阻止他人靠近。有一个女孩,端着手机,直视着屏幕,与世隔绝。在她背后紧邻的座位上,来了一个男生,悄悄把包放在一边,男孩跪坐在她背后的椅子上,手扶着椅背偷窥女孩的手机。

女孩沉浸在自己的聊天中,没有发现男孩,男孩更加大胆,从女孩的左肩探头,更加接近女孩,眼看着男孩和女孩的头颅就要并行。我犹豫着要不要出声提醒,却又期待男孩的冒犯,是招来女孩的谩骂指责,还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结局是庸俗的,在男孩快把头探到自己手机上时,女孩把脸颊贴了过去,他们认识。女孩早就从手机屏幕的反光看到了男孩,一次做戏的相遇。想来坐飞机也是这样,漫长且无趣。

我之前坐火车回家,不过这次,我想坐飞机回家。母亲想我快点回去,打电话说父亲出来了,自从父亲消失于七年前的那个黑夜,就再没见过他。我想快点逃离,我已经连续工作了十四天。主管说这几天做不完,全都得完蛋,这周似乎还要加班,我是先出发再请假的。在走进飞机廊桥前,看着机翼周围的金黄的日光,我给主管发去了事先编辑好的请假消息。

飞机廊桥底下是深红的,吸走我们足音的厚地毯,侧墙、头顶是白色的塑钢板,走在里面虽然摇晃,但其狭窄的,只容一人拖着行李箱穿过的设计,竟给我一种特别的安全感。只有一条道,身前身后都有人。如果航线就是如此具象化的一条看不到头的空中通道,我可以一直走,不管走到哪。

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23小时的航程,飞机飞八小时,转机到一个城市,休息十二小时,再飞三小时。我特意选的这一趟飞行时间很长,而且飞两次的航班。一是为了省五百块钱,二是为了考虑,如果在转机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我有周旋的余地。

我看过一部在天上的电影,叫《在云端》,算是上了坐飞机的当。赖于电影的指导,我的行李很少,我背了一个背包,拖着一只小行李箱。书包里有我的便携式影碟机。这是我的宝贝,影碟机作为平板的平替,用光盘看电影也更显仪式感。

出发时,面对着小房间的单调的桌、床、椅,我把粘在墙上的课程表揭了下来,胶带上带了点白色墙皮,课表表面也蒙了一层灰。课程表是我自己用圆珠笔比着尺子手画的,周一到周六,从早八点到晚九点,每一个小时都被我打成了小格子。格子里填写着我每个时间段的工作。在外两年,我就是围着这些小格子打转。我最喜欢的,就是每周六的晚上七点到九点的格子。周六晚上没有工作,但又多打了一个空格,我想了想,用红笔写下观影。

我想过在飞机上看电影,在天空之上,做我想象中最自由美妙的事情。可经济舱封闭拥挤,让我沉闷,我只感受到耳朵充水一样的失重感,和在飞机上颠簸的紧张。

下飞机时,乘务员和我说:“很高兴为您服务,期待与您的下次相遇”。乘务员话说得很快,尤其最后一个字的声音特别小,和我着急下班时一样。

我在外的工作是一个辅导机构的班主任老师,叫做老师,却不给学生教课。我的学历不高,普通本科。本科生怎么配给高中生上课。我干的是杂活,叫学生上课,学生上完课管学生打饭、吃饭,看学生自习,还有打电话询问家长们是否需要补课。主管和我说,你给两个人打电话推销,一个人拒绝,成功率就是百分之五十,但如果你给十个人打电话,一个人拒绝,成功率就是百分之九十。主管给我打了两个语音电话,发了三条长语音,我没有听。最终主管发来一条文字消息说,至少完成工作交接。

出了航站楼,我没计划该做什么,顺着人流走了出去,楼外是个巨大的停车场,有A到F五个停车区,出租车、私人轿车、小巴、中巴、大巴。我拖着行李箱随着人流走,一起出站的人逐渐走散,各自上车,我拖着行李箱走到停车区的边缘。我发现我站的地方是公路二楼,停车区外还有一段很长的接驳公路,而且没有公交车。

我点开手机地图,机场航站楼大得超乎我的想象,比我们村都大。蓝色的图标像一只展翅的鸟,鸟的身体里有复杂的道路,还有酒店、饭馆、奢侈品专卖店。我顺着地图图标的方向费力望去,才从黑色的夜空中看到有酒店名字霓虹灯。太远了,徒步根本走不到。飞机落地是零点,我花了半个多小时走出去,又花了半个多小时走回来。我不打算住酒店,太贵了,一晚二百。我可以在候机厅过夜。

我上了航站楼二层,这一层是商区,饭店、服装店、专卖店。店铺都关门了,没有灯光。整个二层陷入一种淡蓝色的模糊中,没有灯,头顶白色的钢筋铁骨和透明的穹顶,加上地板上的返光,让停留在二层的旅客,成了月球背面的居民。一些没有卷闸门的快餐店,把阻隔带放在店门口,店里坐满了人,大家不说话,偶尔有一方手机亮光映出一张人脸。有趴在桌子上睡觉的,有趴在行李上睡觉的,有怀抱行李,仰坐着睡觉的。没有一个看着是工作的样子。我带了电脑,想过在转机的时候做点事。在电脑和影碟机之间,我选择了影碟机。

我坐在厕所门口,厕所的廊灯亮着,没有人。我坐在地砖上,背靠着墙,从背包里取出影碟机。我的背包里还有CD。我看电影像听歌,我把四五张CD摞在手上。手抚摸着CD盒子,看着盒子上的封面海报,在脑子里过电影。这些都是我看过的、很喜欢的电影,一部电影里总有几个片段让我看了还想看,或者一个片段让我忘记了。我看的,就是这两种,精华段落和遗忘段落。

现在有的是时间,我取出《在云端》的光盘,我想完整看一遍。我拿出自己的影碟机,很小心地把光盘放进去。影碟机是直接外放声音的,我把音量调整到一个刚好自己能听到的程度,左右检查了一下,确定距离其他人很远。

当电影的声音从发声孔里传出,音质有点磁,一两分钟变得清亮。影片开头是一段来自高空的俯拍镜头,不同于小舷窗的窥视,画面宽阔、辽远、干净。

在我沉浸在屏幕上的飞行时,有水珠打在我脸颊上,屏幕上也被溅了水,扒在屏幕的水珠凝成一座红黄蓝三种颜色的小冰山。我扭头,看到一个甩手的女孩。

女孩说,她从厕所出来,以为我是偷窥的变态。女孩问我,可以一起看吗。当自己被偷窥时,我没有察觉,也没有愤怒。我没有表现得很欢迎,让女孩和我一起坐到了地上,中间隔着我的书包。女孩两条腿不知道该怎么折叠,她学着我,把两条腿直直地伸出去,像蹬在船上。

“这不是电脑吧。”女孩问。

我点了暂停键,被她问得有点心虚,我说这是影碟机。看女孩穿着热裤,蓝色防晒衣,样貌不是特别出众,我比较讨厌这样的穿搭,臃肿的上身和露出的大腿极不协调。我又说,电脑在行李箱。

我把影碟机从腿上拿下来,在我和她之间比划着,不知道该怎么安置。影碟机屏幕不大,一人正对着看刚好,放到我俩中间,左右都得斜视,撤得再远一点,声音听得不是很清楚。

“要不我们换个地方。”女孩的屁股开始左右晃动,身体一起摇摆,“这样坐着太难受了,你怎么喜欢这么坐?”的确,不喜欢看电影的人是绝不会愿意用这种上刑的姿势观看的。现在想来这个女孩的行为太过奇怪,毫无缘由的搭讪,而且没带一点行李,不慌不忙地就坐在了我的身边。可在那种时分,想和她说话的心理,超过了我对她的怀疑。

“那你说我们去哪?”我把影碟机关了,往书包里揣,我不习惯和她看电影,而且我觉得她不懂电影。

“走,我带你去贵宾室。”女孩站起来活泼了很多,果然她没有问看电影的事。她带我到了贵宾休息区。休息区门口没有人,里边也没有人。

我忐忑地拉着皮箱进去,她很大方地让我把箱子停在沙发旁边,还特别大声地说,书包不用挂在行李箱扶手上,直接丢到沙发上,反正这里没人。

休息区里陈设很简单,沙发、茶几、和茶点区。茶点区只剩几片被人挑剩的苹果片和西瓜片。她问我,喝水吗。我说不喝。她自顾自地从茶盘里拣出一个绿茶茶包,丢在白色陶瓷杯里,在保温水桶里接了一杯热水。她端着杯子,在杯子上方闻茶香,没有茶香,只有白开水升腾的热气。

她把杯子推到我面前,说给我的,她只喜欢闻味。现在想来,她用这杯热茶,不过是拖着我不让我睡觉。她跑在我对面的沙发上,背对着我,双腿跪在沙发上,上半身贴着沙发背,两只手垫在头下,歪着头问我,是几点的飞机。我说,明晚。她说,这么长时间,你应该出去转转。我说,不知道去哪。

她说这里安静,你可以继续看电影,不会有人打扰。贵宾室里太过于明亮了,尽管那白光不是特别刺眼,却是把一切都照耀得那么清晰,茶几上白色的空的烟灰缸,烟灰缸边缘细细的灰白的烟屑,桌子底下别人踩扁的烟头。窗台上被刻意扭转的,绿色叶片朝外,黄色叶片朝里的盆栽,书架上书页朝外,书脊朝里的空心的装饰书。当现实无聊,我会选择看电影,可现在不是,我在贵宾室里转了一圈,执勤柜台没有人,电脑关着,桌上有个孤零零的按动铃。因为没有人,我反而觉得这里是天堂。

“这就是有钱人待的地方。”我嘀咕了一声。

她听到了我的话,说还有VVIP候机室,里边还有早晚餐供应,里边提供的不是茶,是咖啡。她还说,有的大飞机上有座椅屏幕,能看电影,能打游戏。我问她是做什么的。她说,她是大学生,一个人跑出来看演唱会。我说不信,学生哪有那么多钱,既坐大飞机,又看演唱会。

她从防晒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眼镜盒大小的白色塑料盒。塑料盒里有六个分格,每个小格子装着一些珠子或者甲片。她用手晃动着盒子,在铁和塑料撞击的声音中,一两个小珠子,从一个格子里换到了另一个格子里。怪不得每个格子里的小配饰,都是不一样的。她说,我有兼职,做美甲的。说着她打开自己的美甲盒,她的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小小的像贝壳,打开盒子我才看到盒子里不光有甲片、珍珠,还有戒指、项链。她问我是做什么的。我说是老师。我从书包里找出我的哨子,我花三十块钱买的,我说我非常擅长叫起床,这个哨子是学生的噩梦,哨子的黑色漆面上印着我的指纹,我得意地甩动哨子上的黑色长绳,发出呼呼的破风声,在我闻到口水的臭味后,我停下了。

我问她去哪里,她问我去哪里。我忘了,我们是谁先不说话,谁先睡着的。只记得眼前的白光在不断收缩,我的脖子和后背开始发汗,大腿和屁股有点潮湿,我想起来活动活动,可身子没力,陷在沙发里起不来了。

从监控视频里我看到,睡着的只有我。当我躺在沙发上不动时,女孩利落地从沙发上弹起,悄悄地走近我的身边,挪动我的皮箱。我停皮箱的时候,踩下了箱子的阻动轮。她拖不动,只能一个一个地开轮子

当贵宾室的工作人员出现时,她丢下了箱子,也丢下了我,一个人走了。

“被她骗了一次之后,你为什么还和她在一起呢?”

“我那会还不知道她是小偷,以为她是胆小,不讲义气。”

我问监控人员,还有其他片段吗,监控人员没有理会我的请求,让我打开自己的行李箱。我打开行李箱,取出我的衣服、洗漱用品、插线板、床单,我也不确定我收拾的这些东西,足够我出去多久,家和工作的地方都不是吸引我停留的地方。我把母亲和主管放在一根绳子上角力,谁需要我,我就去哪边。主管没有再给我发消息,没有同意请假,也没有拒绝请假,更没有炒我鱿鱼。母亲给我发了一条消息,问我到哪了。我谁都没有回复,这样就可以把我们都丢进无尽的时间当中。我和父亲之间的时间最多,父亲是不会主动和我联系的,至少在我和他见面前,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

“这个笔记本上,写的是什么?”一个穿着执勤黑色马甲的男人问我。

“记录本。”我盯着男人翻动本子,怕错过任何一页。我犹豫着要不要承认、解释这个本子。那个本子是我的工作记录本,我没有写自己的名字。上面写着每个学生的信息,他们的家庭住址,就读的学校、父母的名字、父母的收入、父母的工作地址,以及他们入股我们教育机构交的钱。我们并不直接向学生收学费,而是让他们成为我们的股东,让他们交钱,如果他们能再拉五个人进来,我们还会提供相应的分红。

我妈刷到过我工作的视频,视频里我和主管穿着黑色西服,拽着一幅两米长,红色条幅的两端,包夹着一家人,恭喜这户新的家庭成为我们的合伙人。

人背后是大开的绿色不锈钢大门,大门里边是一堵贴着“福”字瓷砖的迎门墙。

我妈看着图片最中间的人像王姨,又不太像王姨,烫着有点潦草的红头发,两手上下掐着条幅的边,咧着嘴地站着。我妈看评论区, 有送鲜花的,有放鞭炮的,还有问孩子放假没,怎么没见孩子,也有说骗子的。我妈问我我在做什么,我说,老师。我妈要我回来。

“那这个呢?”执勤小哥放下笔记本,打开一个CD盒。

“光盘是我的。”看他把本子放下,我松了一口气。

盒里的光盘反光的一面已经破碎,全是指甲盖大小龟裂的裂纹。光盘的正面,是一个袒胸露乳的金发碧眼女人。这张碎裂的光盘显然比我的笔记本更有吸引力,大家轻易地发现了和这个女人极不协调的,女人旁边的中国字“沙漠宝贝火辣夜”。

“所有的光盘都是这个吗?”执勤小哥的助手开始帮他打开检查剩下的二十几张光碟。

“不是,只有这一张。”

我等他们打开所有的光盘说,“这张破光盘是我爸留给我的。”我像无数次被人质询,我爸去哪了那样,自然地解释。小时候我经常会在睡觉起来后寻找我爸,寻找的方式十分简单,扯着嗓子对着被两排民房夹出的街道大声呼喊,为了不无聊,我会一边转圈一边呼喊,在我旋转的呼喊当中,红色的砖墙像桶一样包围我。在我最后一次以这样的方式叫我爸时,我几乎喊出了我爸以外的所有人。有一双手停住了旋转的我,那时我看到走出家门站在门口的人,站在路灯下的人、站在我家附近端着手冷漠地看着我的人。

我突然意识到我爸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回到家,回到我爸的房间。他的房间很凌乱,像我们玩的抄家游戏一样,所有东西都被掏了出来。衣服被堆到床上、地上,打火机从罐子里掏出来。我终于打开了他平时锁着的银灰色铁皮柜。这个无数次阻挡我好奇心的柜子竟然是如此单薄,我看到它里面如刀片一样的隔层,铁皮柜表面如胀气一样的凸起。铁皮柜空了,但它自己却像气球一样鼓起来。也不是完全空了,在铁皮柜一层的深处,躺着一张光盘。光盘反光的那一面朝上,我记得我爸说过,取光盘要小心,两面都不能刮花。我用中指点着光盘圆心的缺孔,食指弯曲,拇指拨动光盘的边缘,抠不起来。所幸铁皮柜很软,我透过圆心点光盘下的铁皮,像伸进某人的肚皮,光盘弹了起来。取出光盘后翻到正面。正面的女郎使我的脸瞬间变得炽热,我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想父亲为什么落下了它,而是想把它藏起来。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脑海当中想象着,这里边装着的是我还不得知,却又无比好奇的东西,一些我不能做想想就会很刺激的危险玩意。抓着这张光盘,我的手心竟然开始冒汗,同时我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一股潮湿的腐烂的味道,这种味道迅速侵略了我的大脑,使我分不清是香还是臭。这味道像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样,只要当我情绪激动、呼吸紧张时就会出现。后来我曾多次回忆,回忆了很长时间,我才明白这种味道,不是来自柜子,也不是来自光盘,而是来自我的心里。这应该是一种恶心,一种让我初次尝试时激动,以后回忆起来,来自灵魂深处对我的行为作呕的恶心。

我把光盘藏到了我的书里,后来被我的母亲发现。母亲把光盘摔在地上,她应该认识这光盘,她是生气我变得和父亲一样,还是生气我和父亲一样有她所不知的东西,我不知道。父亲确实做了很好的示范,他让我有底气,哪怕我活得再差劲,也不会比他差。我抱着一种,毕生都不会再见到父亲的态度,放纵自己。

我从贵宾室出来,工作人员看我的样子,没问我要钱。睡了一半突然被叫醒,我想找个地方继续睡觉。她又出现了,没有解释,也没有道歉。她说带我去睡觉。她带我到了太空舱酒店,搜索宾馆的时候我看到过太空舱酒店,一小时六十。太空舱酒店是一百多个蓝白色的方形胶囊房,胶囊房间的边框有紫色、白色的灯带。门口有个半开放的售票隔间,工位上坐着一个熟睡的穿着制服的胖女人。胖女人整张脸都伏在住宿登记的本子上。

她用手指比出我们偷偷溜进去的想法,我用手指着我的箱子。我不是一个人,拖着箱子走进去声音太大,很难不会吵醒那个胖女人。她用手指着胖女人的柜台前,让我放过去。我摆摆手,把行李直接停到了门口,手抿着行李箱上的托运条子上,有我的名字,就算丢了也会被别人捡到。

我和她走进这蜂巢一样拥挤的宿舍,蜂巢里并不是完全安静的,有打呼噜、刷抖音的声音、有打电话的声音、还有聊天的声音。看不到人,声音才敢更大。我和她找到一个空的蜂巢,刚好是下层,凌乱的被子,有人走了,床铺是凉的,里边弥漫着淡淡的烟味。她先进去,没有脱鞋,招手让我也进去。她坐在里面,我坐在门口,正合我意,这样她就不能丢下我跑掉了。反而我可以随时开溜。我也没有脱鞋,蜂巢里面的空间很小,刚好挤下我们两个,门是推拉的,房间里空调还开着,我感觉我们进了一个冰柜。我说怎么没有光,她不知道从哪掏出一张塑料卡片,宿舍里灯亮了。门对面是一面大镜子,加上镜子里的俩人,小小的空间里挤了四个人。

拥挤在这个小空间里我闻到自己身上的汗臭味,没闻到她的。她说,不用锁门,不锁门被看到反而不会有事。她把被子揉成一个团垫在了背后仰躺在墙边。她像一只猫,能跟随环境改换自己的身体上的形状,我甚至觉得她身上有些隐形的斑纹,我感觉她的胳膊和胸涨得很大。我把书包垫在了她被子边,仰躺在她旁边,我听到我的心脏在胸腔里扑扑地跳着。我一点也不瞌睡了,空调里吹出的冷风冲进我的脑子。她说睡不着。我起来,从书包里取出影碟机,说看电影吧。她没说话,我听到上铺的人翻了一个身。

我说,以前睡不着的时候,我们就会在被窝趴在被窝里看电影。

她说,我们?

我说,我爸在的时候,他用一个老式的大屁股影碟机给我放电影。我爸跑的时候,带走了石头一样的影碟机,却丢下了一张光盘。

她说,真怪,像是偷走了锁,留下了钥匙,也不嫌沉。

我放的依旧是《在云端》,这次影碟机是放在我的腿上。她说不喜欢,问我为什么喜欢这个电影。我说我向往主人公一直在云端的生活,没有起点、没有终点。

她说,不对。电影里过的是地上的生活,那男的想回家,不算在云端。

我问她,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她说,她帮助想留在这里的人离开,帮助想离开的人留下。她把房间里的灯卡拔了,除了影碟机房间里一片黑暗。

我说如果有人想一直留在这里,不想回家呢。上层的人好像很久没声音了。

她突然表现得很激动,怎么可能?我说,有可能,就像和所有人玩一场躲猫猫,躲着吃、躲着睡、躲着不被人发现。像流浪的猫狗一样,把这里当家。

这里总有买了票没有上飞机的人,总有过安检要被扣下很多东西的人,总有都要上飞机了还要在餐厅吃饭的人,总有下了飞机找不到行李的人,总有忘记拿自己行李的人,我一直幻想着,如果拿着别人的登机牌、身份证,帮别人旅行是什么样的情形……电影里有过一个男人,在航站楼里生活了很长时间。

我问她能不能替我回家。她说,只能有一个人躲猫猫,而且一旦开始躲,就只能一直躲,回不了家了。

只能一直躲,没有什么办法吗。我想。

她问我,那个一直住在航站楼的男人,最后怎么样了。

我说,回家了。

电影放完了,我和她陷入了沉默,这种沉默好像我们都睡着了。我们本就是要找地方睡觉的。过了一会儿,她问我还有其他光盘吗。我说有,书包里,要把原先的光盘取出来,然后把新的光盘放进去。她问我怎么取,我说把中指点到光盘的圆心。她把手伸了过来,摸到了我的肚脐。

我从我爸卧室的床上醒来,胳膊、脖子、腋下全是汗,窗户透着蓝色的光。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用背心擦了擦身上的汗,我光着膀子出门,去院里的茅房上厕所,白色的月光照在身上,我看自己的胳膊像甘蔗棍。透过厕所矮墙露出的一截天空,我看到我们家二楼的蓝色栏杆上,有一个人影晃动。不是灰色、黑色的人影,是白色,棉花一样一团的人影,是机场女孩。她撒欢似的趴在栏杆上探望、溜达。她有没有看到我,她知不知道我看到了她。我在茅房里干咳了两声,她愣了一下,消失在我能看到她的天空里。从茅房出去的时候,我没抬头,怕看到她。走到栏杆下,即将进屋的时候,她说,没看见要躲,看见了就不躲了。我看到,她手肘压着栏杆,手掌撑脸,裸露的雪白的身体,整个人靠在栏杆上。

我是在第二天上午醒来的,在太空舱胶囊里。她拿走了我的书包和行李,只给我留下了身份证和登机牌。机场广播里喊我的名字,让我去机场公安处领取我的行李,仿佛七年前的夜晚,我们村里的广播喇叭,喊我爸的名字,让我爸不要跑。我爸是别人的司机,帮别人拉货,但不知道拉的什么货。听别人说,我爸已经跑了,但听到喇叭里在喊他的名字,不知怎么,又回来了。

“所以,这些光盘,都是自己买的,你喜欢看电影。”

“对,每次看完电影,我还会写上日期。”执勤男人又翻开笔记本,目光停留在每个家庭后的电影名字上。“你来回看的,就几部电影。”

“喜欢的就会多看几遍。”我说。男人没有再追问,我松了口气。

拿回行李,比我想象的顺利。她拿走了我一张《幸福终点站》的碟子,还有我的电脑。我想,算完成交接了吧,我把电脑交给了机场女孩。坐上回家的飞机,飞机拉下遮光板准备起飞,仿佛进入了一间暗室。我听到啪嗒一声,飞机像钥匙一样插入黑色的夜空,我想通了我在课程表多出的格子里,写下观影的真实原因。小时候,我逃票去村里黑黢黢的放映室里看电影,都会被我爸抓到,我爸会揪着我的耳朵把我带到外边,对我说,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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