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最后一门课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来,也为我小学的生活画上了一个句号。令人兴奋的是那漫长的暑假终于到来了。虽然暑假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无事可做,但无事可做也有无事可做的好处。那时候的父亲是一个长途汽车的司机,他出去一趟,往往要一个多星期才能回来一次。妈妈是镇服装厂的员工,也常常是早出晚归的。所以暑假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我和姐姐待在一起的。每年的暑假电视上都会播放六小龄童版的《西游记》,每次播放的时候因为无聊我都会看一遍,甚至于能够背下来其中的大部分台词,它成为了我童年一段不可磨灭的记忆。即使是现在,一旦听到剧中的主题曲,我的内心就激动不已,甚至是潸然泪下。那一个个烈日的午后,那时候的家里还没有空调,只有一个大吊扇挂在屋顶像一个爱岗敬业的老爷爷“呼呼”地喘着气,不厌其烦地一圈又一圈地转着。其实我心里是很担心它会把自己的头转晕的,那样我岂不是要更热了。父亲在屋前屋后都种上了树木,烦人的蝉声从四面八方传到我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叫嚣着盛夏的燥热。大概是屋外起了一阵风,门口的地上浮动着树叶的影子,光晃晃的,让我产生一种眩晕,不知不觉中瞌睡虫也就悄悄地爬了上来。
那时候的姐姐大概也步入了青春期,她开始有了自己的很多小秘密,于是她也会常常的不在家去找她的小姐妹分享青春期少女的密语。
在一个很平常的晚上,天已经擦黑了,我们一家四口人难得地坐在了一个桌子上吃饭。头顶上的大电扇正在任劳任怨地工作着。这时我率先听到了大门被叩击的声音,随后是妈妈。妈妈放下碗筷跑去开了门,进来的是我们村里的吴婆婆。吴婆婆在我们的村里可算得上是一个名人,据说她的“火眼”低,能够看到一些我们看不到的东西,老人们称之为“不干净的东西”。村子里但凡哪家办白事都要请她住持的,她还有一个能“叫魂”的本事。按照她的理论,人是有三魂六魄的,只有三魂六魄俱在的人才是一个“全乎人”。人的魂魄有时会在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时而离开本体,飘荡在外,这样人就会生病。当人快要死的时候也是这样,先是一魄一魄地离开人的身体,然后是一魂一魂地离开,直到最后人身体里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一口气了,就如大风中的一点小火苗,气断了,离开人体的三魂六魄也会相继跟着消失。但有时候人是突然死的,这时候三魂六魄就会被迫地离开人体,尽管人体已经失去了生命,但是这三魂和六魄却是很健康的,它们依然游走于人间,寻找新的宿主,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不干净的东西”。
吴婆婆进来之后跟我们简单地打了一个招呼,之后把妈妈拉到了门口一个角落里说着悄悄话。我是一个好奇心极重的人,我一边假装在吃饭,一般把身子慢慢地往门口挪。
我听到吴婆婆对妈妈说,要她最近把家里的两个孩子看紧一点,尤其是晚上的时候不要去池塘。她说自己前天晚上打麻将打到半夜回家的途中,看到两个“不干净的东西”在池塘周围游逛。她估计着最近可能不太安宁。
妈妈非常感激着她的提醒,问她有没有吃过饭,吴婆婆答说没有。妈妈于是再三邀请她和我们一起共进晚餐,但都被吴婆婆拒绝了。她说还有好几次有小孩的人家没有通知到,为了不误事得尽早的通知。于是妈妈也不好挽留,一个人又回来吃饭了。
妈妈回到座位旁坐下,嘱咐姐姐不要带我玩水,也不要晚上出门。
我那时候对“不干净的东西”还不是很明白,于是便侧着头,好学地问道:“妈妈。什么是‘不干净的东西’?”
妈妈从我的嘴里听到了这句话,脸刷一下就白了。她十分生气地看着我,像是怕招惹一些什么鬼祟地说:“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的为什么,好好吃饭。”
之后,妈妈又神秘地在爸爸的耳边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通话。
爸爸听罢,一脸不屑地说:“又在装神弄鬼的。”
又一个无聊的下午,我一个人待在家里看《西游记》“真假美猴王”那集。那天下午天气异常的燥热,我坐在大吊扇底下几乎没有怎么动,上身的短袖衫依然被汗湿了。两点钟的时候,大壮、黑瓜还有我班级里其他的三个同学都出现在了我家。那时候我正昏昏欲睡,背后听到大壮喊我的声音,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没有理会。最后,大壮一声不响地走到了我的背后,用力地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我吓得立马清醒了过来,一颗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着。
“是我。”大壮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你这胆子也太小了吧。”
黑瓜和其他的三个同学也走了进来,说道:“我说‘小天才’在家干什么呢?也跟我们一样在看这个都能背得出来台词的《西游记》。”
我还没有搞明白他们来的目的,露出狐疑地眼光打量着大壮。
大壮很友好地把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我们是来找你玩的?在家太无聊了。”
“玩什么啊?”我有点不解地问。
“走,我们去游泳。”黑瓜显得特别兴奋地说:“难道你不觉得今天下午特别的热吗?这时候最适合游泳了。”
“是啊是啊。”其他几个人附和着。
“可是我们都还是小孩子,妈妈说不能下水游泳的。”
“嘿?!”黑瓜露出嘲讽的口气说,“还小孩子呢?你知不知臊,在过一个月,我们都是中学生,是男子汉了。”黑瓜一边说着,一边秀了秀他那可怜的肌肉。
“就是就是。”其他三个同学仍旧附和着。
“唉,你们别忘了他可比我们小三岁呢。”大壮替我解围地说。
黑瓜看着我一脸犹豫的样子,露出冷冷的笑,对大壮说:“我就说不要邀请他跟我们一起嘛,你看他那个胆子?”
我为了给大壮挣回面子,也为了能够和更多的人做朋友,那时候的我竟然少有地斩钉截铁地说:“好吧,我们一起走吧。”
大家一听我这么说,立刻就欢呼起来了。这也是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融入了某个集体中,而不再是一个孤单单的个人了。我为自己这个决定而收获了这么多的友谊而感到高兴。
我们一起来到了村口的池塘边。池塘的四周都种上了树木,郁郁葱葱的树叶遮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处在树荫之下的池塘里的水显得特别的清凉。肌肤和水接触的瞬间会感到特别的舒适,凉意侵入人体驱赶着身上的燥热。
黑瓜显得特别的兴奋,他是第一个把衣服脱光跳进水里的人。他在水里不停地拍打着水,笑声格外地清脆。过了一会儿,除了我,他们都脱光了衣服跳进了水里。其实我的胆子很小的,我有点怕水,站在岸边用手拨了拨水,但仍然犹豫着要不要下去。
黑瓜他们在水里像鸭子一样嬉戏、相互追逐着,兴奋地击打水面,溅起的水花泼洒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他们玩得这么开心,我的心里确实很痒。他们在水里不断地向我招手,“快下来啊,快下来啊……”。大壮也在不停地怂恿我说:“下来吧,没事的,水里确实很凉快的。”见我仍然没有动静,他们集体在水里吁了我一声,骂我是胆小鬼。我脑子一热把上衣给脱掉了,这时天下声音很慌张地在我的脑海里对我说:“不要,不要下水。”
“他们都在等我呢?”我也有点按捺不住想要下水的冲动。
“你别忘了你根本就不会游泳,你会被淹死的。”天下语气很重地说。
听到“淹死”这个词语,我一下子冷静了下来,想了想我似乎对游泳也不是很感兴趣的。一想到如果我死了,妈妈肯定也会伤心死的,所以我决定了不下去。
我双手在嘴巴拢成一个喇叭状,冲他们喊道:“你们玩吧,我不会游泳,我不下去了。”
“切……”他们把这个音节拖得很长以示对我的看不起。
大概是池塘里的水确实很凉快,他们很快也就不愿意在我的身上浪费时间了,而是争分夺秒地在池塘里打起了水仗。
我把脱掉的短袖衫又重新穿了起来,坐在池塘旁一棵大树下乘凉。我一边一片一片地数着树叶,一边看着他们在水里追逐打闹。杂草上一只绿色的蚱蜢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悄悄地观察着它,在它的背后乘其不意,把它给抓到了。我随手捡了一个破瓶子,把它放了进去,手掌刚好堵住了破口处。蚂蚱对准我的手掌心,不厌其烦地往外蹦跳,可每一次都没能成功地逃脱出去。我乐此不疲的,手臂有点痒,我伸手过去挠了一下,留了一个缺口,蚂蚱看准时机逃了出去。我为此感到很懊恼,也没了什么兴趣,就没有再找其他的蚂蚱玩了。水中的他们好像不知道疲倦似的,仍然相互之间泼着水。我坐在岸边,看着他们在水中嬉戏,就好像自己也下水了和他们一起玩闹着一样高兴。不一会儿,我就发现了有点不对劲:水里少了一个人。我的心不由得紧了一下,以为自己数错了。我又认真地数了一下,水里确实只有四个人,我慌张地大叫了起来,快上岸,快上岸,水里少了一个人。他们听我这一声大喊,兴奋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的恐慌,像一只只的青蛙似的纷纷地游上了岸。这时我们才发现,黑瓜不见了。大壮对着池塘大声地呼唤着“黑瓜”的名字,有两个胆小的同学已经吓得哭了起来,还有一个不知道刚从水里出来冷的还是害怕的全身颤抖着。我当时也被吓得六神无主,只听到一个声音不断地在说着,“快去找大人,快去找大人……”。于是我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喊着:“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直到半夜三点的时候,黑瓜的尸体才从池塘里打捞上来。当黑瓜的母亲看到黑瓜被浸泡得发胀的尸体时,当即哭晕了在现场。那天晚上我不敢一个人睡觉,妈妈把我抱到了她和爸爸的床上。夜晚降临的时候,外面突然刮起了很大的风,呼呼地刮着,只听到外面门窗没有关紧的“哐哐”声。我小小的身子缩在妈妈的怀抱里,妈妈一边在我的背上轻轻地拍着,一边嘴里小声地哄着我。我不敢闭上眼睛,因为一闭上眼睛,黑瓜下午找我时的情形立马就会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一时无法接受黑瓜死了的这个事实,明明下午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活蹦乱跳的人,怎么现在就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也是那个时候,我突然间就明白了“不干净的东西”是什么东西了。最后,妈妈哄着我哄着我就睡着了,而我则一直睁着眼睛不敢闭上,就连呼吸也不敢太大声,我竖起两只耳朵小心翼翼地听着外面的风声。一阵大风刮过来,大概是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发出如鬼魅般的呜咽声,我浑身吓得只哆嗦。爸爸和妈妈都被我给弄醒了,爸爸把他坚实有力的双手按在我的肩头,小声地说:“不要怕,爸爸妈妈都在呢。”
好不容易这一晚上终于熬过去了。第二天爸爸和妈妈都去上班了。妈妈临行前,特意地给姐姐打过招呼,要她今天一步不离我左右。姐姐无动于衷地点了点头,像是在打发妈妈似的说:“知道了。”
妈妈走之后,姐姐又投来了鄙夷的目光,“瞧你这个老鼠的胆子……你还是一个男孩子呢,以后能做什么事情。”
那时候我恨死了姐姐,她在我最害怕的时候不但没有给予我任何的鼓励,还不断地对我进行着各种的打击。那时候的我是真的怕了,即使是白天也不敢一个人单独相处。不管姐姐怎么打击我,我就是寸步不离她。如此我唯唯诺诺地度过了小学最后一个暑假的最后几个星期。
在离我上初中不到一个星期的时候,我生了一场奇怪的病。一到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我就持续性地发着低烧。那时候的我就像一个被晒焉了的小树苗,无精打采的,干什么事情也提不起兴趣,别人跟我说话时,我往往都是答非所问,并且时不时的自言自语。虽然我经常自言自语,但那时自言自语的内容我都知道。可是现在自言自语的内容不仅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旁人也压根就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像是我在说一门被遗失的古老的语言。
妈妈被我这异常的情况吓得够呛的。她请了一个多星期的假,带着我四处找医生看,可是哪个医生都看不出来我有什么毛病,只能给我打退烧药而已。点滴打完了,烧确实也退了下去,但是不到一个小时的功夫,烧又上来了。那段时间,妈妈为了我的异常差点快要被急疯了。
后来,诊所的医生建议妈妈带我去城里的市立医院去看看。好不容易,妈妈为我找到了一个床位,我住进病房的时候,里面已经住了一个小女孩,穿着有条纹的衣服。她的面色显得略微有些苍白,但眼睛却很有神气。
妈妈把我在医院安顿好了以后,她就急急忙忙地赶回去上班了,因为她请的假时间太长了。从此妈妈就开始了从家里、医院和工厂三头的跑。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我认识了文嘉璐——和我同一个病房的小女孩。她的脸色看上去总是显得有些苍白,薄薄的嘴唇像两瓣快要枯萎的花瓣,没有什么生机。但是她的眼睛里却满是活力,像是被镶嵌进去的水晶,每转动一下,闪烁着像是被打碎了的月光一般的光泽。我喜欢看她大大的眼睛,不知不觉中就看呆了,尤其是当她那澄澈的眼眸向我投来两股悠远的目光时,我感觉她的眼睛里似乎是藏有了另一个世界,总会引发我想要一探究竟的好奇心。
文嘉璐仅比我小一岁,就凭这一点我就喜欢上了她。在我的印象中,我所遇到的小孩子当中,总是属我是最小的,这也给我一种我是最弱小的感觉。所以当我遇到一个比我还小的小女孩时,我身体里的某种本能的保护欲像是被唤醒了一样。当我的这种能够保护他人的欲望得到满足的时候,我因而非常地感激着这个被我保护着的人。
住在病房里的日子是十分枯燥且无聊的,在秋日慵懒的阳光洒在医院窗台的午后,我常常偷偷地带着文嘉璐从病房里逃出去。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之后,我就发现当我们都没有挂点滴的时候,值班的护士姐姐从我们的门前经过时都只会伸进头看一眼我们,看到我们都在就完事。当我带着文嘉璐逃出病房时,为了不被发现,我通常都会把枕头和衣服塞进被子,伪造成我和文嘉璐已经睡着了的假象。就是这样简单的小伎俩竟然也能骗过护士姐姐。
“我们这样偷偷地跑出来不好吧。”文嘉璐跟在我后面跑累了,站在那里,像个小大人一样用手叉着腰,一边喘着气,一边担心地说。
“没事的。”我信心十足地说。
“我们会不会被发现啊?”文嘉璐依然很担心地说。
“放心吧,不会被发现的。”我显得有点不耐烦了。
“我知道有个地方特别好玩,你一定会喜欢的。”我打算转移文嘉璐的注意力。
果然,她被吸引到了,有点欣喜地问道:“在哪里啊?在哪里啊?”
“你跟我来。”我显得有点神秘地说。
我拉着文嘉璐的手从医院大厅的人流中穿过,来到了无人问津的后院。那里种着一排排枝叶很茂盛的树,靠墙的位置有一个小型的自行车车棚,里面停放着自行车和电瓶车。
“那里有一个秋千。”我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个秋千。
文嘉璐看到了秋千十分的欢喜,蹦蹦跳跳了起来,“我们快点过去吧。”
文嘉璐坐在秋千上,午后的阳光刚好从围墙上斜射下来,将文嘉璐小小的身体全部笼罩在温暖的阳光中。她激动的小手抓住了绳子,我轻轻地将她推走,她的双脚离开了地面,脸上挂着十分知足的笑容。我喜欢看到文嘉璐笑,她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好看,就像住在城堡里的小公主一样。
我们都玩累了的时候,我就会坐在她旁边的地下,她仍然坐在秋千上。
看着她苍白的脸,我关心地问道:“你得了什么病?要紧吗?”
“我心脏不太好。”文嘉璐脸色黯淡了下来,“家族遗传的。”
那时候的我不太懂“家族遗传”是怎么一回事,我只是关心地问道:“那你能够好起来吗?”
“很难的。”文嘉璐像个大人似的叹气道:“尽管我爸妈从来没有跟我说过我的病到底严不严重,但是每当他们谈论起我的病时,总是一脸的无能为力,我看得出来这是一种很严重的病,我外婆就是死于这种病的。所以即使他们都不说,我也是能够明白的。”
“那你会死吗?”
“当然了,”文嘉璐嘴角微微翘起,好像是我问了一个特别傻的问题一样,“不是跟你说了吗?我的外婆就是这么死的。”
当我听到文嘉璐会死时,我的心里泛起了一阵酸楚,眼睛也红了。这是我第一次为别人担心,也是第一次为一个人感到害怕。虽然当时那种滋味真的不好受,但是现在想起来,却发现能够真正地为另一个人而担惊受怕的感觉也是一件特别美好的事情。
“你怎么了?”文嘉璐关心地问我道。
“没什么。”我拿手背用力地擦了一下眼睛,在文嘉璐的面前我想始终保持一个真正男子汉的坚强形象,而哭泣则是一种懦弱的表现。
“你哭了!”文嘉璐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
“我没有。”我梗着脖子,倔强地说。
文嘉璐用双手捧起我的头,认真地说:“谢谢你。我知道你哭了,你是为我哭的。你要知道,你是除我爸妈以外,第一个为我的病哭的人。”
“乌龟才哭呢。”我仍旧极力地否定着。
“你喜欢我吗?”文嘉璐突如其来地问道。
我努力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来一个约定吧!”
“什么约定?”
“就是,”文嘉璐眼珠子转了转,像是再认真地想着什么,“就是……等我们都长大了,如果我还没有死,那我就嫁给你,好不好?”
“好。”我一下子从地上站了起来,一脸兴奋地说:“我会保护好你的。”
“能像哥哥一样保护我?”
“是的。”
“能够像爸爸一样的保护我吗?”
“可以的。”
“好,那我们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文嘉璐将弯曲的小指头向我伸过来了。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晚上,文嘉璐睡不着,就将她的头往我的床位这边伸过来,小声地说着:“哥哥,哥哥,你睡着了吗?”
其实我也没有睡着,正在闭着眼睛数羊呢。
“还没呢,怎么了?”
“我睡不着,你能陪我讲讲话吗?”
“闭上眼睛,数羊、数星星。”我建议地说,“我睡不着的时候就是这样做的。”
“试过了,没有用的。”文嘉璐声音有点沮丧地说:“在家里睡不着的时候,都是爸爸给我讲故事的。”
“那你爸爸现在也不在这里啊。”
“你会讲故事吗?”
“我?”以前都是雯雯姐姐给我讲故事的,我还没有给别人讲过故事,当文嘉璐突然这么问我的时候,我感到有一点的吃惊。我吞吞吐吐地说:“我没有给别人讲过故事。”
“那你试试看能不能给我讲一个故事呗。”文嘉璐眼睛巴巴地望着我。
“好吧,”我有点无可奈何地说:“那你要听什么故事?”
“随便吧,什么故事都行。”
我开始在脑海里搜寻雯雯姐姐跟我讲过的故事,终于我想到了《小红帽》的故事。还没等我开口讲几句呢,文嘉璐就开口道:“这个故事不好,爸爸给我讲过了。”我于是又换了几个,可是雯雯姐姐跟我讲过的童话故事,文嘉璐的爸爸也都给她讲过了。
“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故事了。”我无可奈何地说。
“你再想想嘛。”
“我真的想不出来了。”
文嘉璐失望地看着我,这一下我的内心里像燃了一通火般,这时我脑子里灵光一闪:我自己编一个故事。
于是,我装作像是突然想起来一个什么故事的样子,“有了,《鲤鱼复仇记》这个故事你一定没有听说过吧?!”
果然,文嘉璐没有听过我随口编的这个故事,一脸期待地看着我:“这个故事好,我从来没有听过。”
于是我就编了这样的一个故事:从前有一只猫花言巧语地骗了小鲤鱼上岸,然后把它给吃掉了。老鲤鱼为了给小鲤鱼报仇,就经常出没在猫喝水的地方。过了几天,猫想用同样的套路骗老鲤鱼上岸,结果却被老鲤鱼骗下水了,最后被水给呛死了。
文嘉璐似乎对我这个随口编的故事很满意,带着一脸满足的笑容陷入了香甜的梦里。
清冷的月光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照亮了,看到文嘉璐安安静静地睡在那里,我突然有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喜悦。
在医院住了半个月之后,我的情况得到了一些好转,但是始终没有彻底地好起来。妈妈认为是黑瓜的那件事使我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于是她坚持要把我带回家让吴婆婆帮我“喊魂”。
妈妈接我回家的时候是早上,文嘉璐还在睡眠之中,我就这样没有和她打一声招呼的前提下离开了病房。看着房间里只剩文嘉璐一个人的时候,我的心里像是少了点什么,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其实在住院的这段时间里,虽然我仍然是低烧不退,但是我的心情却每况愈好,然而这一点却没有任何人能够看到。
回家的第二天天还擦黑的时候,吴婆婆就来到了我家。她先是来到我的床前,摸了摸我的脸,又把我的眼睛翻着看了看,像是责怪妈妈似的说道:“你怎么才想到请我来啊,你看看这孩子,眼睛里青气这么多,着实是给吓得不轻啊。”
妈妈伺立在一旁,俨然像一个没有做作业的小学生挨着老师的骂。
“好了好了,抓紧时间帮孩子‘喊魂’吧。”吴婆婆一副宽容大量的样子。
妈妈也终于如释重负起来。
吴婆婆先是从我家的米缸里舀了一碗的米倒在了我贴身的寸衫上。又在我的床头立了一个香案,用我的寸衫把大米包了起来放在燃烧的香上熏了熏,又放在我的嘴前,让我对着哈三口气。我哈完之后,吴婆婆把我的寸衫展开,从里面抓了一把米,从我的床头到大门口一路洒下了一些米,这时她吩咐我的母亲,到外面去,对着村口池塘的方向喊:“辉辉啊,回家了哦……”
吴婆婆又把我寸衫上的米倒在了碗里,在上面插了两根筷子,她说:“筷子自己倒了,你被吓掉的魂也就回来了。”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屋外除了妈妈一遍遍地喊着“辉辉啊,回家了哦……”的声音之外,便是远近处几声狗吠声和公鸡的打鸣声。
大概过了一刻钟的样子,一阵风刮进了我的房间,插在米中的筷子噼啪一声砸在了碗沿上。
吴婆婆冲着大门口,对妈妈喊道:“好了好了,魂回来了,可以了。”
妈妈听到吴婆婆的声音,急急忙忙地赶到了我的房间,脸上挂着感激的笑容。
吴婆婆正在收拾着,准备要回去了。母亲把早已经准备好的一个红包塞到了吴婆婆的手里,态度诚恳地说:“吴婆婆,这个你收下。您看,孩子这一天还要注意些什么呢?”
吴婆婆接过红包放在了胸口的口袋里,一脸严肃地吩咐道:“今天就不要让他出这个房门了,吃喝都在这个房间里,不出一个星期保管孩子能好。”
妈妈一边感激着,一边把吴婆婆送了出去。
爸爸坚持相信医学,妈妈认为医学固然要相信,但是其他的方法尝试一下也未尝不可。在“喊魂”的第二天,我就又被送进了医院。
照顾我和文嘉璐的那个护士姐姐一看到我,就谢天谢地起来,道:“辉辉,你可算回来了。你走的那天,璐璐哭天喊地的,我怎么哄都没有用。她说你是一个大骗子,大坏蛋……好不容易哭累了,睡了,醒来又哭,饭也不吃。你这下回来,她就应该不会闹了。”
听到护士姐姐这么说,我对我的不告而别突然有了一点惭愧。我想要找到文嘉璐,向她亲口道歉,我慌忙地问道:“文嘉璐,她人现在在哪里啊?”
“你说,她还能在哪里?”
“医院后院的秋千?”
护士姐姐“嗯嗯”地点着头。
看来她早就看穿了我的把戏,只是故意不说出来罢了。我这时才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善良的“白衣天使”。
我撒开腿就跑了出去。果然远远地就看到了文嘉璐一个人无精打采地坐在秋千上,脸上倦倦的。她的身子本来就小,从远处看去则显得更小,像小猫蜷缩在一起一样,看到她这样子,我的心里渐渐地难过了起来。
“文嘉璐,我回来了……”我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她的面前。
文嘉璐吃惊地从秋千上站了起来,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脸上绽放出藏也藏不住的笑容。她的眼睛闪烁着,像夜空中的星星,可是不一会儿,她的脸上漫上无边的怒色,她突然收起了自己的笑容重重坐在了秋千上,自己自顾自地荡起来了,不再理会我了。
我站在那里一下子就慌了,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明明刚才看到我时还是很开心的样子,怎么一下子就变得对我不理不睬起来了。我感到自己的心里像是被谁划了一道口子,莫名其妙地就感到难受起来了。
“文嘉璐,我是辉辉哥哥。”我有点不相信文嘉璐对我是这样的一副路人态度,像是她忘记我是谁一样提醒着她。
“我知道你是宋思辉。”文嘉璐语气不轻不重地说:“可是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为什么啊?”
“在你的心里,我一点也不重要。”
“谁说的,你在我心里是最重要的。”
“那你为什么没有跟我说一声就离开我呢?”
“你那时候睡着了。”我解释地说。
文嘉璐突然委屈地哽咽着,但没有发出声音来:“你知道当我睁开眼睛没有看到你的时候,我有多孤单嘛。”
我意识到在这件事情上,我做错了,我应该跟她告别一声才走的。
“对不起,我错了。”我诚恳地低下了头,请求文嘉璐的原谅。
“这并不是说我有多依赖你,只是你该告诉我你去哪里了,这样才能说明你确确实实地把我放在了你的心里,而不是一声不响地说走就走,然后呢,又一声不响地说回来就回来了。”文嘉璐终于哭了起来:“我妈妈说,一个男孩子是不应该让女孩子为他哭的。可是你让我为你哭了……”
“对不起嘛,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过了好一会儿,文嘉璐终于收住了哭声。我走过去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安慰她不要再难过了。
“今天晚上我给你讲一个新的故事吧,保证要比你以前听到的所有故事都要精彩。”我讨好地说道,显得有点可怜巴巴的样子。
文嘉璐看到我这个样子,一下子没有忍住笑出了声。
回来之后的第二天,我的低烧就退了,医生给我挂的吊水也停了。文嘉璐最近的状况也在逐渐地好转,她苍白的脸色逐渐地也有了一些血色,看起来也越来越健康了。冥冥之中,我感到了一种离别正在逐渐地向我和文嘉璐靠近。
在我要出院的前一天晚上,我和文嘉璐都没有睡着。我从床上坐了起来,主动要求道“嘉璐,我给你讲故事吧。”
“好。”嘉璐躺在床上,不动声色地回道。
“从前小鸟生病了,他在医院里遇到了另一只生病的小鸟。他们很快地就成为了好朋友,他们开心时就一起站在树枝上唱歌,难过时,两个人就相互拍着对方的翅膀相互安慰。他们常常一起分享着什么小秘密,也有一块属于他们的秘密花园。可是有一天,有一只小鸟已经恢复健康了,他很快就要出院了,可是他却舍不得那只还在生病的小鸟……”
“这个故事是你编的吧!”文嘉璐突然打断了我的话。
“你知道啊。”
“你这也太明显了吧,”文嘉璐也从床上坐起来了,“这两只小鸟不就是你和我吗?”
我尴尬地笑了一笑,有点难过地说:“明天我就会出院了。”
“我知道。”
“我不能再给你讲故事了。”
“嗯……”
“那我走了,你会不会哭啊?”
“不会的,”文嘉璐看着我说:“你只要告诉了我你去了哪里,我就会有心理准备的。有了心理准备之后,我就会变得坚强起来。人一旦坚强起来了,就什么都不会怕的。”
我突然想到文嘉璐得了一种很严重的病,好像随时都会死掉的样子,于是我忧心忡忡地问道:“那你会死的吗?”
“不会的。”文嘉璐还是悄悄地留下了泪水,“我答应过你的,等我们长大了,我要嫁给你的。”
“是的,我们还拉过勾呢。”
“拉过勾说的话,不能不算数。谁不算数,谁就是小狗。”
“谁不算数,谁就是小狗。”我重复着文嘉璐的话。
然后我们俩相视一笑了。
那天晚上后来,我们都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而且睡得非常的香甜,我知道文嘉璐也跟我一样睡得很香甜。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经历的离别,我不知道的是这一别或许就是终生不再见面。有时,我也会感叹人与人之间的这种缘分真的是很奇妙,也许遇见的意义就在于离别。就像生命因为有了死亡,才会有新生。正是因为离别,所以每一次的相遇才充满意义。
现在回想起童年的最后时光,我总是会想起那个坐在秋千上的小女孩,被秋日的阳光笼罩着,像是一个住在城堡里的公主一样,是我童年里唯一的公主。
在我离开的时候,我只想对文嘉璐说一句话:“好好地活着,我们拉过勾的,等我们都长大的时候,你要做我的新娘的。”可是那天,我走得太匆忙,竟然忘记了亲口对她说这句话了,我想如果她能够听到我这样亲口对她说那句话,一定会给她一些勇气。而这句话这么多年了也一直被搁置在我心里的最深处,最后像枯木一般腐烂,又从腐朽之中开出了一朵鲜艳的花,芬芳了整个秋日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