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珠江风月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余岁的朱自清和俞平伯,带着一腔怀古幽情开始了他们的秦淮夜泛,并留下了两篇同名的名篇。而早从写《夜泊秦淮》的杜牧开始,一代代的文人对此“六朝烟水”难免不染怀着某种柔情。如今夫子庙前虽已浊溪影淡,瓦砾堆阶,但时不时还有人来此遥想一下晚明的秦淮八艳,或是缅怀想象中的灯船盛景,十里珠帘。

珠江的花舫远不如秦淮的灯船那样艳帜高张。当年著《浮生六记》的才子沈三白是来粤登过花舫的,但对粤妓和潮妓的“野妆蛮语”颇为扫兴,最终找到了“扬州帮”的花舫才算了事。

当时在珠江花舫上维生的多是“疍家女”,她们是历史宿命的底层。“疍家”是珠江水域的水上居民,传为西瓯越人的后裔,世贬贱民。《高要县志》卷二十一记云:“粤民视疍户为卑贱之流,不容登岸居住。疍户亦不敢与平民抗衡,畏威隐忍,跼蹐舟中,终身不获安居之乐。”至民国二十三年,尚有《查禁压迫歧视蛋(疍)民》的通令,内云:“各属蛋(疍)民,多有被人压迫,如禁止蛋(疍)民船只泊岸,遇喜庆事不许蛋(疍)民穿着鞋袜长衫,有病不准延医诊治,死亡不准抬棺柩上岸,娶妻不得张灯结彩,诸如此类,不胜枚举……”由此可见疍民的地位之低下。

乾隆年间出任过广州知府的学者赵翼,在其《檐曝难记》中写道:“广州珠江疍船不下七八千,皆以脂粉为生计……珠江甚阔,妓船所聚长七八里,列十数层,皆植木以架船,虽大风浪不动。客之上疍船者,皆由小艇渡。疍女率老妓买为己女,年十三、四即令待客。”这聚集的花舫主要在今天的沙面一带,俗称“大寨”。“大寨”中的部分花舫相当巨大和豪华,雕栏坠彩,以至繁复,这几乎是潮粤木器雕工的特色;舫内可分三四个厅,供豪客宴饮;另有“住家艇”供伎女栖息,称“闺房”,陈设亦极奢靡,客人若想入内,是须许多金钱及工夫的。

花舫连接成片,一旦起火,即成不救。在光绪二十年,大寨起火,惊人的火势延及到岸边的租界,为此被迁至大沙头。十余年后又大火,再迁至东堤。此时的东堤已经相当繁华,有今天的沿江路和部分洋楼,于是各花舫舍舟登岸,住进了洋房。而另有一伙则聚在陈塘。以上情形,光绪年间的粤剧伶人刘国兴先生在其晚年忆录《人在江湖·广州风月话当年》中记述甚详,其中还详诉了当时妓寨的各种等级。如高级的有大寨和半私明(又称半掩门),次级称二四寨,历次还有打炮寨、讲古寨等。

高级的伎院乃是豪官、贵少竞阔斗富的场所。老鸨们投其所好地设了许多与伎女接触的规矩或关卡,如“出毛巾”、“探房”、“摆房”等,每一步都需相当于常人数年收入的金钱才能打通(依刘国兴先生所述,其月薪当时为七元五角,已相当宽松,而豪客饮一夜花酒却需挥金三数百元)。所谓“出毛巾”即是某豪客要先将花舫遍结鲜花,并在舫上大排筵席,宴请宾客,使大家知道他钟情于某妓了,然后此妓则在席上为宾客递毛巾,另以一特别华美的毛巾赠与恩客。“探房”则在“出毛巾”之后,还是大宴宾客,但此次是在伎女的“闺房”内。至于“摆房”,就是将伎女“闺房”内的陈设全部换掉重置,再另送一些脂粉及首饰。各关过完后,才算是和某妓“定情”了。

至于“半私明”(半掩门),顾名思义,即不挂招牌,近似住家一般。经营半私明的老鸨往往只蓄一妓,多是收养的私生女婴,对外则例认为亲生母女。这些女妓多半会受到一些不错的教育,也多半会被客人长期包下来,有点类似《霍小玉传》中的霍小玉母女。半私明还经常充当那些在性生活上不获满足的巨室妻妾的淫媒,为她们安排一些性刺激或私合的场所,并负有绝对保密的义务。

中下层的妓寨,分散较广,如仓边路、带河路、今六二三路、西濠口等地,都有分布。广州人到这些伎院去,称“钻灯笼底”,因为这些伎院门前都悬有一个敬神的大灯笼,而伎女都并排坐在堂前的板凳上,称作“坐灯”。客人“钻灯笼底”时会一家家地看,看中了就入门上楼,对老鸨说看中了某某,老鸨便高叫:“某某,有客叫!”于是入房。

高级妓寨中的伎女人老珠黄后,往往会被卖至中下等妓寨中。在这些妓寨中,有种有名的酷刑,叫“打猫不打人”,即是把伎女捆在床上,将一只猫放在她的裤裆里,扎紧裤头及裤管,然后隔裤笞猫,猫受痛挣扎,就会狂抓伎女的下体。至于打骂、跪堂、顶砖、笞背等,则是常有的。时人支机生在其《珠江名花小传》中记有红伎大奀因拒客而自尽事:“……有贵价至五百金,求半月欢。母迫之,大不可,遂绝粒。”广州还有一种私娼就是瞽姬。瞽姬曾在茶楼酒馆中吃香过一段时间,那时她们的生意极盛,待在家中即有人来雇请,她们则乘轿前往演唱,故又称她们为“大轿”(刘付靖《旧广东烟赌娼》)。后来大轿的生意被戏班女伶所夺,景况一落千丈,许多人不得不沦落为妓,加上她们本有的残疾,境遇几乎是最凄凉的。

本世纪初,旧上海的商业繁荣进入鼎盛时代,成为各地名伎以及豪阔恩客的聚汇地。而珠江妓业日渐衰落,但根据记载,本世纪初二十年,在上海谋生的粤妓人数仅次于吴妓。看来当时有不少粤妓移帜东进,重温旧梦去了。

时代进步到今天,每天都有游人在珠江上夜泛,但绝无当年朱自清、俞平伯泛秦淮时那样的雅兴。江面上我们是见不到从前的脂粉和泪水了。天道轮回,我们见到的是另外的斑斓世象:红男绿女,霓虹倒映,车水马龙,以及被现代文明污染的一江浊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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