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黎青屏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及以前,每年到了夏秋两季收获之前,总有洛宁客翻山越岭,光顾我们的村落。
洛宁客肩挑一根油润光滑的竹扁担,一头是一只小木箱,一头是简易的竹编上整齐地叠放着一摞薄而窄的柳木板簸箕舌头以及一些新鲜的竹篾。
洛宁客五短身材,一颗谢顶了的脑袋,对襟汗衫没系纽扣,袒胸露腹,蓝色布裤,略显短而肥硕。都是急急赶路的缘故,脑袋,肩臂,胸腹被一层细密汗珠,显得油润光滑。
洛宁客看见村落,还没进村就撤开喉咙唱道:“打盆箍,缸箍,缠簸箕舌头嘞!”
声音清脆,甜润,悠长,悠扬顿挫,飞越沟壑,穿过树木屏障,在村落里,在原野上每过一个大致相当的时间间隔回荡一次。我们听到的不是普通的叫卖吆喝,是音乐,不亚于陕北信天游的音乐。听着这悦耳的音乐起伏,能准确判断出洛宁客的游走路线即时位置。
音乐一旦停止,错过了大致相当的时间间隔,往往是洛宁客幸遇村人提问,回答村人的问题。短时间后,音乐又唱起,是洛宁客回答过问题,没有能够谈成生意;很长时间都没有再次唱起,肯定是揽下了生意。
当然,那音乐终究还是要唱起来,根据停顿的时间长短,能判断出洛宁客揽下生意的大小。
当村人问价的时候,总是吃惊地感觉洛宁客要价过高。不过洛宁客反复强调成本,还是乐意降低收费,小大遇到一宗活不容易,最好是做了不错过。错过了,会在心里暗暗惋惜不已。
村人嘴里说着价格高:“真怕人,都快撵上买一件新的了!掏恁门多钱,不再如添几个买新的。”
说是嘴上说,心里可不是那么想。能便宜点就再便宜点,修了补了跟新的一样使唤,到底是还便宜了一点,何须去买新的呢?况且,买新的,还得去街上赶会,花费功夫,还得一路上拿回来。就是打了,也是自己使下的物件,修复了还跟原来一样使。再说了,洛宁客翻山越岭过来,好出门不如赖在家,也不容易。
其实就是个习惯性的讨价还价,多数都能寻找到双方都能接受的切合点,生意就谈判成功了。
村人拿出来的瓦盆,瓦罐,瓦缸,陶瓷盆,陶瓷罐,陶瓷缸,以及破裂后,掉下来的片儿。洛宁客抽出自己担来的竹篾,复原了盆,罐,缸,竹篾在手中起落翻飞,迅速打成一道箍或者数道箍。破裂了的盆,罐,缸就复原浑然一体了。洛宁客的手艺高强,复原后,竟然滴水不漏,并且越用得时间久远越结实。复原了的盆,罐,缸递回村人手里,那蔑箍儿,眼睁睁看着有接头,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了。
村人拿出来的是簸箕,洛宁客从那整叠的薄柳木板簸箕舌头上拿下一条数条叫村人挑拣。
洛宁客带着木匠手钻,唧唧扭扭在村人挑拣出来的柳木板簸箕舌头上等距离钻下小孔。拆掉簸箕口上废旧的柳木板簸箕舌头。又从木箱里翻腾出泡在水里的纤细牛皮筋,一只洁白的大板针,纫上牛皮筋,飞针走线,很快,这块新的柳木板簸箕舌头就接到了簸箕口上,替换了原来那块破旧了的柳木板簸箕舌头。
倘若簸箕的边檐破旧松软,洛宁客会叫村人找来几根荆条,仍然是用牛皮筋飞快地缠裹加固在簸箕边檐上。随着水分蒸发,牛皮筋越干,绷得越紧,簸箕越结实。
一般赶到吃饭的点上,村人会邀请洛宁客一起吃饭,这是寻常的人情,不与工价纠缠。有的是快到吃饭点上,洛宁客要走,村人挽留,洛宁客要赶下家生意,挽留不住,那么就送给一个馍或者其他食物。这是遇上厚道人家了。也有洛宁客饿了,需要进食,村人借机要挟扣减工价的。这是遇上了尖酸刻薄的人家。这样的人家很少。
生产生活中少不了磕磕碰碰,一旦碰破了盆盆罐罐,缸缸瓮瓮,只要不是粉碎性的炸裂,还能修复。村人都会妥善保存残物碎片,等待洛宁客的到来。等待听到那悠扬,顿挫,婉转悦耳动听的叫唱。
我不懂音乐,凭直觉,陕北的信天游,黄河上的船夫调,洛宁客的叫唱都是音调高亢,音域宽广,气息粗矿...或许它们都属于同一门类。又有各自不同的特色。洛宁客的叫唱就是唱词偏少了一点。
1980年以后,生产生活中,塑料制品,铝合金制品日渐增多,瓦器,瓷器渐次消失。洛宁客的音律在村落上空飘荡越来越稀少。过了1985年就再也听不到了。
不过,人们在生活中,时不时还会说起:看你那个卖簸箕声?或者:吆声卖簸箕;或者缠舌头买簸箕。都是指责人说话的音调或内容做作。全是些贬斥的意思。
离开了那个时代,1990年以后的人们知道卖簸箕声,吆声卖簸箕缠舌头卖簸箕都是贬义词语,却不知道这些词语的出处源头。
为什么是洛宁客到我们这边来修修补补,我们自己不修补呢?因为洛宁那边出产竹子,我们这边没有出产。
2019年3月11日于高铁郑州南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