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在淑妃处待久了,被留着吃了午饭才回了公主院。小公主是困倦得不行了,倒头就睡。松花被派回公主府去了,梅花带着人去内宫局取今年上贡里天子赏给小公主的“小玩意”。内宫局的管事女官早认得梅花了,便说丹荣公主的赏赐是早整理好了的,只待来人对一对就可以领走了。梅花带的小太监白三儿熟练地从袖子里将一鼓囊囊的锦包递给女官的侍女。女官注意到这小动作,笑起来眼睛眯成一个小缝。说话的声音陡然撒了三斤蜜。
韩嬷嬷掐准了点,午时到了公主院请小公主去蓬莱阁。最初郭妃要给六皇女请教养嬷嬷,天子听见这茬想着小公主也没有,回头就指派了韩嬷嬷来教。前几日通报好了今日的蓬莱宴小公主来学着打点,今日一进公主院,香炉幽幽,龙头吐瑞,门阁紧闭珠帘不声。嬷嬷便了然,公主又睡过头!
小宫女战战兢兢地跟在嬷嬷身后,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哀嚎痛哭,梅花姐姐!一定在嬷嬷进阁前把公主唤醒呐!
上回公主哄她们湄河是歌舞艺人坊把她们骗过去,回来公主被陛下说教,宫人们被嬷嬷说教,侍卫长容杭被嬷嬷顶着一人高的荷花坛蹲太液池边上被来往宫人取笑,松花和梅花姐姐罚念了一宿宫规,公主还把瘫死在床上的容杭支使起来半夜跑进给两位姐姐扔馒头,容杭脚步虚浮,上梁的时候还撞了柱子头上磕一老大的包。
韩嬷嬷气势汹汹进了阁,小宫女宛如王八缩成一团,双眼紧闭只等嬷嬷一声“公主殿下!”便跪下来立马认错。只听见嬷嬷脚步声停,正要卜咚一声跪下,嬷嬷和缓道:“公主既已洗漱完毕,便随老奴前往太液池罢。”
???
喵喵喵?
小宫女软下的脚挺起来一看,小公主已是一身装束妥帖,颔首走在前出去了。梅花隐秘地向小宫女点了点头。
能让公主殿下起床的女人,小宫女眼里是梅花挺拔的身影!倒映着的,是憧憬的光芒!
说是学着打点,看的东西很多,做装饰的,修水台的,怎么排位置,宴席上上菜的次序,歌舞班子哪里进来哪里出去都是要整齐的。小公主看得要打瞌睡,嬷嬷让人倒了一碗苦茶来盯着小公主喝,苦得人一激灵,梅花儿觉得小公主脸有点绿,忙从人手里取下来摇摇欲坠的茶碗放回去,倒水来漱了口。嬷嬷见她一脸苦意,劝她“殿下日后虽不用亲手理会这些琐事,但聊胜于无,多看些是好事。”
太液池旁腊梅花开得正盛,池子里只沿岸有些水草,满目望去湖面空阔而寂静,挨着蓬莱阁上建的水台此时修整停当,正好能蓬莱阁上望过去,那水台是一个能站二三十人的高台,旁边依次九个梁柱顺势而下撑起九个台阶似的小圆台,宽度是够一人跳舞的,水面上又围起点烛的莲花浮台,点了一个跳舞的上去看样子,那舞女身轻如燕,从小船上越上小圆台,一步步地走上主台,在上面转了两个圈。小公主看着很满意地点头,嬷嬷这时候请问道:“公主今年可要添彩头?”
年年冬至时节晚宴上都是有官家女子献舞的,跳得好的除夕夜也跳,那时各地的藩王将军,地方官员回朝来,适龄的男女便要在那宴上寻心上人了。
她这才想起来大周国女子是适龄十八岁,京城里十八岁的姑娘在待嫁,承欢父母膝下。而她的姐姐却在万里之外的雁门关,风霜雨雪,要守岁岁长安。
“旁的彩头还有些什么?”
韩嬷嬷答说“淑妃娘娘的添一颗半寸北海东珠,郭妃娘娘添一支金雀钗,贤妃娘娘的是一柄镶金玉如意。”
小公主含笑道“姑姑这添彩,送与谁家的姑娘都是好的。今年造纸司琢磨出了怎么做花纸,便添个双百张的吧,样子让人自己选、。”
“公主好心肠。”嬷嬷微笑着应了,小厮们便下去通传备着了。
蓬莱阁检视完备了,嬷嬷还要去御膳房看着今晚的菜品,不到两个时辰蓬莱宴就要开始,小公主也得回公主院准备妆面,在路上就派了个小太监赶回去让送些吃食垫肚子,走了半个下午,小公主早也饿了。太监们便抄小道从紫宸殿后过,正要撞上从殿中出来的一干大臣,小公主眉头都皱起来了,她现在饿了只想回去找些吃食,哪里还想应付这些老酸儒,“快往后躲躲!让他们先走!”
走光了老酸儒没走光他天子老子,小卓子溜过来麻利地磕了个头,“皇上叫公主过去哩!”小公主生气了要拿手炉丢人“说!是不是你通报的我!”
小卓子吓得连连后退,撩着袍子要跑走“不是奴才!不是奴才!是殿前的金吾卫呀!”
小公主恼得很,很凶地说“我饿了,不进去!”
殿里边的天子老
子听小卓子回来报,大笑起来,笑话小公主说“饿得这样急,老子这是少她吃食了么!”小公主要在这儿一定当场跳起来,哪有这样说自家闺女的呀!
殿下人矜持地看天子笑话自己闺女,很冷静稳重地说“公主殿下性情直爽,是圣人疼爱。”
“你今年才回京,怕是没见过平安这样的坏脾气。”天子笑着摇摇头,“平安可有为难过你?”
这殿下人,便是晏宁了。他此刻是一副京城公子的打扮,锦衣华服,因他穿紫色极好看,天子曾赏过他一身螺钿蛟龙纹衣,此时他穿的便是那一身。甲胄下的身体年轻挺拔,战场上练出来的刚毅军姿,即使是在皇城的书房里,披着最名贵的华服也像是一颗利剑做骨的松柏。
天子很有趣地看晏宁的反应,晏宁微微一笑,人依然恭敬着“丹荣公主是天家之宝,并未为难过臣下。”
“你可不要逞强。”天子的语气高深莫测,晏宁接过老冯递来的奏折,打开了为天子放置在阅简架上,作苦恼的样子“愿圣人赐教。”
天子喝了口提神茶,问他“朕打算从金吾卫里派几个人去丹荣府上,可有推荐的?”
晏宁心中有些吃惊,他不大摸得清圣人为何要派人再去公主府,略思索一番,谨慎地报出了几个人名来。这几个人家室有高有低,不过武功都是一流的,也忠心耿耿。“好,”天子放下茶盏,对老冯吩咐道“明日便让六城去查查这几个人,让他们跟晏宁一起去丹荣那儿报道。”
晏宁猝不及防,“圣人!”
“嗯?”天子笑得高深莫测。老冯手捧茶盏臂弯抱着拂尘,也一样笑得高深莫测。
小松花午间回了城里的公主府拿公主要的衣裳和首饰,尚仪局送来的东西不得公主喜欢,便要自己备置。一对金镶宝蜘蛛小插,一支金累丝凤穿花簪,一对小公主特别喜爱的双螭戏珠如意簪,数好了小公主指明要的几支其他的都放妆奁里一并带去宫里。最愁人是衣服,小公主一向依的惯例明黄,今日却叮嘱要一件正红的,还想起来要一件从前的孔雀织的金线披风,小松花领着十来个侍女在衣库里好一通折腾。
好在公主是满意的。
外面渐渐地下雪了,厌雀车已在宫门等候多时。
时辰至,宫人抱着过长的裙尾缓步移行,殿门阿冽撑伞等候,一队提灯侍女迎来照亮无月夜晚的台阶,宫门口执灯侍卫亦排成两列簇拥厌雀车。厌雀车四角悬上玻璃纸做的挡风小灯,那纸上描的是朵朵梅花,光线幽微,月白帷幕借着微光隐蔽车中人的身姿,只看得见一个纤细身影。
阿冽接过缰绳,轻轻一纵,两匹枣马便拉着厌雀车踢踏着向前走去了。
灯影绰绰,小公主靠在车沿上闭目养神,车架摇摇晃晃地过了漆黑的长乐宫。自她母后去世,长乐宫寂寂多年,如今连道上夜灯也不让点了。宫门紧锁,积雪墙上,椒墙颜色斑驳。听说现在后宫里还有新进的女子想要生下孩子的,来悄悄摸先皇后的椒墙—先皇后与天子恩爱非常,生了三个孩子。都是些很无趣的事。
小公主恍惚忆起来幼时的宫宴,母后总是要给她梳头。
一遍一遍地用篦子理开发间的细结,为她抹好发油,母后还会很温柔地唤她的乳名。她再回想还记得殿上有千盏灯,琉璃人,还有母后带着薄茧的,温暖的手。
平安,平安。
平安。
事如昨日隔经年,泪眼盈盈不能看啊。
厌雀车的帷幕在飞雪中飘扬,香车过玉阶,暗香潜入夜。人渐渐多了起来,隔着青纱只见得人影纷纷。阿冽在前默不作声地驱马,腰脊挺直,看到厌雀车与那队的银甲侍卫,行处人皆收敛声息不敢惊动,默默地挪出路径来。
丝竹声愈发清晰,小公主终于听出来了曲子,是琵琶——《惊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