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雷本名不叫“红雷”,叫雷鲲鹏。他生在一个工人家庭,家境一般,他老爹给他这个名字,寓意志向高远,希望他将来有天能鲲鹏展翅,成个人物。男人天生就容易自命不凡,顶着“鲲鹏”这样浩荡雄浑的名字,红雷更感觉,自己的人格仿佛也是插着硕大的翅膀来到这世上的,翅膀一张开,绵延万里,他立刻就能像脱弦之箭一般一飞冲天。
无奈红雷虽天资聪颖、人高马大,但却有唯一一个缺点,就是容貌一般。说是一般,证明也没有丑到如何地步,只可惜这样的容貌配上他那与生俱来的自命不凡,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红雷举手投足间的气度,仿佛自己是世间第一等美男子,这样的反差,让周围人感到不适,格外觉着他这个人的“丑而不自知”来,又因姓雷,于是得名“红雷”。
而红雷并不以为意。他小学就熟读三国,曹孟德年轻时,听闻自己被评“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后,不仅不怒,反而开怀大笑,满不在乎甚至颇为得意,红雷认为,由此可见,曹操是个有真英雄气魄的人,自己也应效法之,绝不把个绰号放在眼里,且要让世人都看到自己的“不把它放在眼里”,于是把微信名、QQ名全都换成红雷,处处以红雷自称,渐渐少有人再呼其本名。
他自幼爱读史书,崇拜那些大英雄的故事,每遭人质疑,嘴边常挂便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当年司马迁看陈胜吴广起义有倾覆秦朝首事之功,在《史记》里特地给他一个“世家”,以示尊敬。红雷说,陈胜有种啊,今天若还有史官写记,我红雷这辈子好歹也要混到个“列传”。
红雷从小到大,不管读书时候,还是工作时候,刻苦起来都叫人刮目相看,关键一点:绝不信命。高考考了两次,蹭上个本地二本;公务员考了两次,却没想一下进了个大城市。送他走时,他爹笑得合不拢嘴:“好啊,好啊,雷鲲鹏,我这个名字取得好啊。马上就要大鹏展翅了!”红雷听了,打了一个激灵,好久没听人叫他真名了。这下离了老家,离了亲人发小们,怕是再没几个叫他鲲鹏的人了。
进单位后,红雷遇到好长一段时间的人生小低潮,打小生活在小地方的红雷,逐渐发觉自己缺了点见识,说通俗点,有些“土”。这里的年轻人玩的吃的说的,他都没接触过,但红雷一开始并不气馁,他想方设法融入这里的小年轻,想方设法给自己正名,甚至还跟不少人提起过自己的大名。
红雷想得很实际,现在这世道,要不被人看不起,首当其冲不过一个“钱”字,因为从小读过不少书,红雷还有个特长,那就是写得一手能糊弄人的文章。单位拿的死工资满足不了红雷,红雷开始四处写稿挣外快,从民生小报到妇女杂志,红雷从不挑食。他稿费不高,千字五六十,但凭着一股蛮劲和强烈的自我成就欲,红雷一个月硬是能给挣到五六千的外快。这个月刚一过完,红雷在朋友圈晒了下自己的稿费单,引来一片称羡,他有些得意,顺手给庚晴发了个大红包,庚晴收了。
一次在酒桌上,他遇到了一个叫老庄的人,老庄是个文化人,写剧本的,虽叫老庄,但年龄比红雷大不了几岁。老庄在编剧界也算小有名气,并且年轻有为,一表人才,最可恨的是老庄还有一双充满了忧郁气质的眼睛,不管遇到好事还是坏事,也不管老庄是否真的在思考人生,那眼睛里都既没有欢喜也没有悲伤,只给人一种了悟人生的深邃。这一套总能镇住一票小姑娘,也意外地镇住了小伙子红雷。
红雷说:“庄老师,我也喜欢写东西。”老庄就认了红雷这个学生。
越了解老庄这个人,红雷就越羡慕。人家是地地道道的富家子弟出身,见多识广,遇见什么事什么人,都能侃得头头是道,尤其是吃的喝的玩的,更是样样拿手。老庄隔三差五就喊红雷出来喝酒,去的总是不同馆子,有的大,有的小,唯一的共同点是,老板娘都和老庄很熟。
老庄跟红雷喝酒,很少谈论写作,每次红雷问:“庄老师,最近有什么大作问世吗?”老庄总是说:“最近不写,红雷啊,天天写能写出什么好东西?嗯?”
老庄还跟红雷说:“可写可不写的文章,不要去写,我们都是知识分子,应该像魏晋,风花雪月,曲水流觞,不要挣那几个辛苦钱玩儿了命地写,钱是臭的,文章也臭。”嘬一口小酒,老庄又说:“唉,魏晋是个好时候啊,五胡乱华,才子佳人都混血儿样的,男的都像费翔似的,女的都像Angelababy似的。唉?红雷啊,我说你也二十好几了,不谈个恋爱啥的啊?”
红雷一激灵,借着酒劲说:“庚晴漂亮,不过不像Angelababy,像……像那个……那个……刘亦菲!”
“唉哟,”老庄笑了:“没想到啊,红雷你小子,心还挺大,长得跟孙红雷似的,还想追刘亦菲呢?”
庚晴是红雷单位里一枝花,追她的好几个,暧昧的也有好几个,这些红雷都知道,不过他想着既然都跟老庄说出了口,自己怎么着也不能怂,恨就恨,自己没老庄那副富家子弟的忧郁气质。红雷憋了一上午,终于开口对庚晴说:“你晚上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饭。”
这庚晴也不知那天着了什么魔,竟然答应了。红雷说:“吃什么?”庚晴说:“撸串。”
烧烤摊上人声鼎沸,庚晴是真的想撸串,也不找红雷说话,就一个劲儿自个儿吃。红雷脸都急红了,心想自己得想个法子暗示暗示。他一边琢磨,一边用竹签儿挑动这桌面上的鸡骨头,挑着挑着,挑出了个心形,红雷觉得这也挺有趣,好几回扭头看向庚晴,想给她看。庚晴其实早看见了,可她觉得这简直愚不可及,使劲把头转向旁边,假装没看见,只自己吃串。红雷又急了,他拍拍庚晴,说:“你看,看这个,你看这像什么?”
庚晴实在拿他没有办法,放下手里的串儿,干瞪了红雷两秒,骂了句,傻X,拿起小包就走了。
红雷知道,没戏了。他心里憋屈,第二天请了个假也没去上班,就跑来找老庄喝酒。他说,我没脸去单位了。
老庄喝得醉咪咪,却仍然一幅超脱的表情,对他说:“红雷啊,不是我说你,这点都看不开,做什么艺术家啊?实在没劲了,就不去你那个破单位呗,我早就想说,你那个小局里有啥啊,一个月不也就小几千块钱工资?还要点头哈腰的。街上漂亮小姑娘多得很,非得在单位找啊?”
红雷听了,二话不说,一口接一口地喝闷酒。
第二天,老庄接到红雷打来的电话,说是辞职了。
“什么?你真给辞了啊?”
“辞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小几千块钱的事。”
辞职第二天,红雷就立了志:我不能在那种单位混了,庸碌一辈子,也只能泯然众人,我可不是那池中之物,要做个艺术家,我辞职后这第一天,就是我开始大鹏展翅的日子。
一开始,红雷靠着以前那些挣外快的路子,多写一点,还是能勉力维持生活的,只不过得起早贪黑地写,写写红雷自己都没脸看的臭文章。某日正为一个文章苦恼,偏又想到了想到了十天半个月不写一字的老庄以及老庄的教诲,大拍桌子,说不写了,还宣称自己要弄个三个月不接稿的活动。他说,我要写个真正有意义的东西,必须像老庄那样,有感而发。
三个月过去,红雷果然不为金钱所动,但也没生出一例有感而发。红雷开始着急了,最为要紧的,自然不是写不出惊天地泣鬼神的文章来,而是钱快要花光了。
正当红雷困窘不已时,老庄又叫红雷吃饭,刚上桌,老庄就说,这顿饭他请客,油腻腻的红烧肘子,绿幽幽的啤酒瓶,从进屋寒暄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人生感叹,耗时不过半小时。俩小时后,杯盘狼藉,老庄醉得比红雷还要厉害,红雷还有两分清醒的时候,老庄已经醉到十成了。挑走瓷碟子里的最后一粒花生米后,只听老庄嘴里忽然哼哧叫了一声,转眼间歪头向后一仰,躺倒在椅背上,嘴里开始呼噜呼噜打起鼾。空调的风已开到最大,塑料桌布纸被风鼓起,轻柔绵软,此起彼伏,醉眼相看,倒有点古代宫女裙幔的风韵,有规律地拍打老庄的脸与肩膀,只可惜裙幔的布料稍次,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俗了。
透过半透明的塑料膜,红雷看到,老庄在昏睡中时而挥动手臂,嘴里吐出几个脏字,听不清他在骂谁,只看到他双眉紧锁,双眼紧闭,满脸愁容。平时鹤骨仙风的老庄此刻竟像个昏君般地沉睡,满面浑噩,嘴唇泛着油光。红雷甩了甩头,趁着那唯剩的二分清醒,悟出一个真理:老庄他是个泥菩萨,渡不了我,也渡不了自己。
那顿饭是红雷付的钱,这也成了压垮红雷经济危机的最后一根稻草,老庄是后来打电话叫人抬着出去的。老庄当晚醉的不省人事,第二天起来又神清气爽,遛着弯儿找小姑娘打麻将去了,红雷最终也只喝到了八分醉,却一下来了急性肠胃炎,在家蹲着拉了一礼拜肚子。恢复力之间的巨大落差,让红雷感觉到,他和老庄之间的确有着某种物理性的差异。
一个月之后,红雷回他的事业单位复了职,其中自然少不了求爷爷告奶奶的艰辛。
回去上班的前一天,红雷一个人坐在卧室里发呆,他有些心神不宁了,他在害怕,他怕明天碰见不熟的同事来“打听情况”,怕熟悉的同事笑他心比天高,尤其是怕的还是遇见庚晴。可红雷知道,怕来怕去,想来想去,他第二天也必须硬着头皮,回去那个没法让他大鹏展翅,但能赐他每月小几千的生活费的地方。他小心翼翼的展开得之不易的复职报告,眼见着落款上赫然写着“雷鲲鹏”三个大字,不禁两手抱头,慨叹了一句:“爹啊!雷鲲鹏这个名字,取得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