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冬天,在学校里。你妈载着你,你坐在她单车后边的小椅子上,两瓣小脸被北风刮得通红又干燥,看起来很凄惨。”
这是姑姑对我的第一印象。当时我还很小,姑姑从外地回来,第一次见我,我也是第一次见她,在我妈单车后座为我装的小椅子上。我姑后来这么回忆,我妈平淡地笑了笑,我心想姑你说话真绝,把凄惨都给我用上了。
那时候我爸在学校教书,我们一家三口就挤在一间三十平不到的教工宿舍里,平日活动范围很小,我姑见我在单车上,想必那会儿我妈正打算和我去哪里吹吹风。我坐在我妈单车后面,她或踩着或推着单车,我们一起讲些有趣的话,这是我童年记忆里印象比较深的一个画面。每次我妈踩单车带我外出,她会先把我抱上后座放稳,两只手扶着车头一只脚利索地收起脚架,出发前总会回过头问我一句“坐好了没”,我就满心期待地回答她一句“坐好啦”。有时她没问我,我就会学着她的语气自问自答一遍,敬业得像个演员。
学校校门正对着一条长长的石子路,从学校出来一路都很颠簸,我妈在前面踩着车,我就在后面一路颤颤颤,就像现在汽车内装饰的弹簧小人一样。我妈会开玩笑跟我说颠着颠着看看能不能把你颠出去,每次听到这么说我就会更用力地抓住她的座椅,生怕自己真的被颠掉。后来我才知道,我妈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小时候真有过这样的经历,载着她的外公甚至没发觉,一路优哉游哉地踩回了家。
石子路不仅颠簸,还有很多扬尘,风一吹我妈就会喊我把眼睛闭上,她发号施令精准地像个军舰里的舰长,我一收到就会迅速地执行命令,两个人配合默契,单车在石子路上畅行。后来为了对付扬尘,我妈还为我弄了一条纱巾披在头上,就跟姑娘出嫁的盖头一样。每次披上那条纱巾出校门,学校里的门卫老伯就会调侃我说:“哟要嫁了啊!”听到他这么说我就傻傻的笑,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劲。后来长大了回想起这件事,让我最觉得突兀的不是披着盖头,而是那货居然是绿色的。
石子路的尽头才是平坦的公路,每次出行虽然都要先遭些罪,特别是屁股,但能出去我就很开心,哪里还在意屁股疼不疼。可见我那时候觉悟还是挺高的,那么小就懂得权衡肉体痛苦和精神愉悦。
不过也有我不乐意出去的时候,最不乐意当数我妈带我去打疫苗,那真是肉体痛苦的双重折磨。每次出去打针我都要磨蹭好一阵子,直到我妈抱起我往单车上一放,接下来的事情就再也由不得我了。我印象中打针那里有一处小卖部,有次打完针我见其他小朋友都人手一盒牛奶,把我羡慕死了,就让我妈买给我。其实我很少要爸妈买什么给我,但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见盒装牛奶,我妈见我打完针那么委屈就给我买了。买完我妈按部就班把我抱上车,帮我扎了吸管,叮嘱我慢慢喝,然后她就跟往常一样准备出发,不忘回头问我一句:“坐好了没?”这一回头倒好,我当时正低着头摆弄着那盒牛奶,不懂得怎么用吸管吸,就一个劲挤盒子,结果洒得到处都是,又困惑又内疚,来不及应她一声“坐好啦”。我妈见我这样也没指责我什么,快速打好脚架,帮我擦干洒出来的牛奶,一手接过那盒牛奶一手把吸管放进我嘴里,教我怎么喝。我学会后傻傻地笑了,我妈她也笑了。那是我第一次喝盒装牛奶,在我妈单车的后座上,至今印象深刻。之后再去打过几次针,但我都没再让我妈给我买过什么。
不久我爸调了单位,单位给分了一套足足有教工宿舍两倍大的房子。新家离学校不远,在石子路的中段,出行的颠簸减少了一半。
我们住进新家那年我还不满四岁,那是九十年代中,老人画的圈正在如火如荼地发展,冷饮店也开到了我家附近。我爸调了单位后时常要下乡,家里就剩我和我妈,每天晚上吃完饭我妈就踩着车带我出去四处转悠,有一回转完回家路过冷饮店,垂涎已久的我就跟我妈说想喝冷饮。
我妈当即下车,推着车走了几步停下来,回过头问我:“要喝冷饮啊?”
我用力点了点头,我妈扫了一眼冷饮店,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家里有橘子,我们回家吃橘子吧。”
“我想喝冷饮,不想吃橘子。”
“等爸爸回来,爸爸下乡回来了,我们就去喝冷饮!”
“好!回家吃橘子!”我在后座上开心地说到,我妈上了车往家的方向踩去。
“我要吃一整粒,不,要一粒半。”“一粒半你吃得完嘛?”“肯定吃得完!”……
我和我妈就这样愉快地回了家。
印象中我爸每次下乡回来,我们都能吃点好的或者我能买点什么玩具,那次我爸下乡回来后,我也终于如愿以偿喝到了冷饮。后来一个人想起这事,我都会笑,心想多傻啊本来想喝冷饮的居然也能被我妈一句话就糊弄到橘子上去了,但每次笑到一半就静下来了。
我妈踩着单车载我,来来往往无非就是那几个地方,但一路上总能看见很多新鲜的东西。我在这样的时光中渐渐长大,上了幼儿园,摩托车已经在南方沿海盛行起来,我妈还是踩着单车接送我,只是单车后座上的小椅子早已拆掉,我已经坐不下了。
那段时间,隔三差五就能听到谁谁谁买了辆摩托车,用我们当地的方言讲,就是“捉”了辆摩托,一个“捉”字,信手拈来,体现得淋漓尽致。但在我眼里,我爸妈捉了好久都捉不到一辆摩托。直到我们住的宿舍区摩托车位日渐被填满,我爸终于捉了辆摩托,那天他捉完第一时间就兴冲冲地跑去幼儿园载我,我站在摩托车前,风嗖嗖地刮着我的脸,好不习惯。
我爸捉到了摩托,我妈却一直没捉到,但我也没去算我妈什么时候能捉到摩托,在我眼里我妈就会一辈子骑着那辆单车载着我。不管刮风下雨,我们都是一艘配合默契的军舰,快乐地行进着。直到有一天,我妈突然把我载到了一个陌生地,迅速地停好车把我从车上抱下,握紧我的手,二话不说走进了一间类似游戏厅的地方。她带着我气势汹汹地在里面来回穿梭,全是陌生的人和异样的目光,但我妈对这些无动于衷,最后在角落的一台机子前找到了我爸,他身前放着几张四人头。我妈面无表情地站在我爸面前,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一声不吭,一动不动。我当时虽然什么都不懂但踏进那个地方已能感到气氛的异常,我叫了我爸一声,我妈就拽着我转身走了。
我妈没跟我多说一句话,连上车后坐好了没也没问我,我也没跟以前一样自问自答,我知道她很伤心生气,但我不清楚具体因为什么。在我妈踩着车带我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了我爸停在一旁的摩托车。那是我妈载我以来,我第一次见她那么不开心,她的失落和我们一家三口在那个地方面面相觑的场景,一直深深地印在我脑海里。
过后我就没再经历过类似的事情,长大了我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是那个年代特有的产物,现在想想当初那段经历也是神奇。
我爸有了摩托后我妈就一直想学,据我爸说有一次教我妈骑摩托她直接把车开进了田里,吓得他再也不敢教她。后来我妈就趁着我爸下乡自己拿了钥匙偷偷学去了,要不是被朋友撞见我爸他还一直蒙在鼓里,我爸知道后把当时已有身孕的我妈臭骂了一顿。我妈就这样学会了骑摩托车,想来也是艺高人胆大。慢慢地,我们家日子越过越好,我妈终于捉到了摩托。
我妈有摩托那会儿我早已上了小学,每天放学出来看到她开着一辆摩托在门口等我都会不习惯地确认一下,再猛地冲过去跳上后座,这是我屁股的伟大解放。夏天天气炎热,我妈等我的时候还会用一块湿毛巾盖住后座,她说她可不想吃屁股肉。
回家的途中都会经过菜市场,有一回我妈把车停在门口带着我进去买菜,结果买完菜出来发现车被偷了,她懊悔不已。后来每次我妈进去买菜,就叫我坐在车上等她,为了犒劳我看车,有时还会从市场里带一只香喷喷的炸鸡翅出来给我,我在后座吃得好不欢乐,她就在前面一边开车一边唠叨。我妈骑着摩托车在车流人流里穿梭,技术真不是盖的,我一直觉得她有当车手的天赋。有一回我爸开着我妈的摩托车去接我,发现车的脚刹根本不灵,踩着几乎没作用,回到家他把我妈说了一通,吃饭的时候又对着我说全城车技我第一你妈妈当之无愧第二。第二天我妈就乖乖去把脚刹给修好了。
我妈骑着摩托载我,走得最多的路就是家和学校的两点一线,夏天为我备好湿毛巾,冬天叮嘱我穿上秋裤,烈日要我戴顶帽子,雨天后箱里随时有我的雨衣。我在她摩托车的后座上听着她唠叨,没完没了的唠叨,还好从单车到摩托车,车速提上来了,回家的时间短了,不然耳朵真不知要多受多少罪。
小学毕业上了初中,我妈就不再接送我了,被我妈载的机会也越来越少。她笑着说:“你越来越大,我越来越胖,我们两个现在坐下去那辆破摩托都要爆胎了。”后来家里也买了车,我妈这个全城第二的车手也很快学会了开车,一有时间她就会开着车和我一起去看望外公外婆,被她载着永远是那么轻快,只是现在的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只顾着自己看新鲜吃鸡翅,总会留多个心眼关注路况。而她也一样不放心让领了驾照的我开车载载她。
现如今我去哪里再也不用我妈载着我,我妈出行更多的也只是依赖她的双脚。
石子路早已修成了平坦的水泥路,那辆单车早已化作废铁,那辆摩托也报废停在小区车场,上面沾满了灰。从单车到摩托车再到汽车,出行越来越快,生活越来越好,时间更是随着出行的提速而加速前进,这一加速就是二十年的光景。
二十年前的冬天,我第一次见到我姑,当时我坐在我妈单车后边的小椅子上,两瓣小脸被北风刮得通红又干燥,妈妈载着我,正打算和我去吹吹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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