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振委会推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二月的春风吹醒了河边沉睡的柳树,它仿佛在岁月里生了根,不知其始,亦难测其终。那万千枝条垂向水面,像是一道道柔软的帘,又似无数无声的钓竿,悬垂在粼粼清波之上,静候着水中的光阴。
立春刚过,河岸的柳树便醒了。枝条上先点染开朦胧的鹅黄,不久便缀满了茸茸的新芽,仿佛无数初生婴孩蜷握的手指,怯怯地舒展开来。枝条日日伸长,终于垂拂到水面,探入那春水温柔的怀抱。孩子们踮脚折下柔韧的柳条,笨拙地编成环,戴在头顶,便俨然成了威风凛凛的将军。柳叶初萌,嫩得如同能掐出水来,风一过,便漾起一层层微小的绿浪,在春阳下翻涌着,荡漾着,也悄悄地把那新生的气息沁入人的心脾。枝条间悄然钻出些小芽苞,细看之下,竟有微小的柳絮裹藏其中,如裹在襁褓里的婴儿,只待一场暖风来唤醒。
夏日的柳树,绿荫浓得如同凝滞了时光。它撑开巨大浓密的华盖,荫蔽着河岸与流水,投下斑驳的清凉影子。枝条愈发细长柔韧,宛如女子慵懒的长发,在风中轻摇款摆,不时拂过水面,搅起圈圈涟漪。柳絮此时已成熟,被风轻轻一逗,便驮着细小的绒毛纷纷逃离枝头,如顽童般漫天流浪,最终栖落在水面、泥土或行人的衣衫上。树下则是热闹人间:妇人们挽着篮筐,蹲在河畔的青石板上浣衣,捣衣声一声声清脆而悠长,惊得游鱼倏然远遁。老翁们则闲坐树根,叼着烟袋,烟雾缭绕里闲话着桑麻。这浓荫里盛满声响,人语、捣衣、蝉嘶、水流……喧哗着,却奇异地沉淀为一片安详。
秋气渐深,柳叶便悄然换了颜色,由翠绿转作苍黄。秋风一日凉过一日,终于一日紧过一日,那些经霜的叶子便再也挂不住了。它们不再像夏日那般恋着枝条,一阵风过,便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脱离枝头,有的扑簌簌落在堤岸的衰草上,铺成一层软毯,更多的则飘悠悠坠入水中,随波逐流,打着转儿漂远了,像无数小小的黄舟,载着柳树一季的心事,去向不明的水域。柳树卸去了盛装,只剩下嶙峋的枝条,疏疏落落地刺向清冷高远的天空。河岸的喧哗仿佛被这秋风一并卷走了,只留下空旷与疏朗。堤坡上几丛野菊花倒开得正好,在微凉的秋阳里硬撑着星星点点的金黄,衬着那日渐萧索的柳枝,显出几分孤清的倔强。偶有迟归的雀鸟,多半是灰喜鹊,倏地从疏朗的枝桠间掠过,翅膀拍打空气发出短促的“噗噗”声,伶仃的身影在寂寥的河面上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弧线,旋即没入对岸的枯苇丛里。
冬深时,河边柳树便彻底褪尽了颜色。灰褐的枝干,像一道道凝固的、饱经风霜的墨痕,刻在冬日灰白的天幕上。树皮龟裂,沟壑纵横,摸上去粗糙坚硬,带着冰凉的触感,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风刀霜剑。枝条早秃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筋骨,在凛冽的朔风中轻轻摇晃,相互碰撞摩擦,发出一种微细而干涩的“喀啦、喀啦”声,像是大地在雪被下沉睡时,偶尔泄露出的几声低低呓语。若遇上一场寒雪飘落,枯瘦的枝条便吃力地承托起一层晶莹的白,沉沉地弯下腰,映衬着河面冰层清冽幽暗的光泽,整个河畔一片素净,了无生气。此时的柳树,洗尽了所有浮华,剥露出生命最本质的、近乎嶙峋的线条。它沉默地立在岸边,不再是春日的娇嫩,夏日的丰茂,秋日的疏朗,而是一个纯粹的、静默的守望者,在彻骨的寒风中,以一种近乎固执的姿态,向着冰封的河面,向着灰白的天际,向着未知的、但必定会再来的暖意,默然矗立。枝头偶尔承受不住雪的重量,簌簌抖落一团白絮,那细微的声响,竟似时光的碎屑悄然跌落在冰面,瞬间便被那广漠的清寂吞没。
河边的杨柳,便是这样,一年年,一季季,沐着风,顶着雨,迎着霜,裹着雪,在岸上牢牢地扎下根去,向着流淌不息的河水,固执地伸展着它垂拂的姿态。它那长久地、谦卑地垂向水面的万千枝条,仿佛一个亘古的、温柔的俯身,要将自己整个的生命印记,都深深拓印在这面流动的明镜之中。树影随着水波荡漾、扭曲、聚散离合;水面的光斑、浮沫、偶尔掠过的鸟影,也在这沉默的树干和疏枝上投下瞬息万变的流动印记——这树与水,岸与流,仿佛一对沉默的旧识,在无言的凝睇中互相映照,互相容纳。它们之间流淌着一种无声的低语,一种只有岁月才能听懂的应答,在这条不知疲倦的河水的永恒吟唱里,交换着关于坚韧、流逝与等待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