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的时候,家里祭祖,母亲会让我们跪下来,一位一位的称呼上坐的先人,保佑爸爸出门平安,保佑家人身体健康,有时候会说保佑我们小孩子好好读书。
十几岁的时候,我开始接触外面的世界,再回家祭祖,有时候心里会有些疑惑甚至不屑,感觉那是封建迷信思想。如今回想起来,才觉得自己分外狭隘。
我十岁那年,外婆去世,冬天的深夜里,我被妈妈叫起来,告诉我:我们去外婆家。
爸爸用自行车载着我,我从父母的谈话里隐约猜到了外婆大约是过世了,但我不足以知道生与死,具体意味着什么。
几位舅舅舅母们都在,我不敢靠近外婆。听着大人们在讲述事情发展的经过,妈妈哭的站不起来,父亲一个健硕高大的男人,跪在外婆的床头,失声痛哭。
上幼儿园之前,我的大部分时间,都与外婆生活在一起,每晚睡在一张床上,睡一头。她的枕头上,铺着用旧了的枕巾,我睡相不好,总是在醒来时,不知道枕巾去了哪里。
外婆总是问我:如果明天早上起来你发现外婆死了,你会不会怕。
我总回答:不怕。
但我其实是有些害怕的,又不知道具体该怕些什么。大人问会不会怕,那总是有害怕的地方的。可是大人问怕不怕,一定是想到得到你“不怕”的回答的。
我这么想着,就闭起眼睛,外婆抚摸着我的背,等我睡去。很快睡去。
有时候我会醒来,看到外婆背对着我睡,没有任何声音,我就会害怕外婆是不是死了,所以我会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叫一生“外婆”,得到回应,又会安心的睡去。
从外婆房间的窗户,可以看到院子里的厨房,她总是天不亮就起来了,我睡的迷迷糊糊,可以听到厨房传来做早饭的声音。然后她会叫我起床吃早饭。外婆喜欢喝粥,所以我一直都喜欢喝粥。
外婆是个做任何事情都慢条斯理的人,性子缓慢而温和,我最最喜欢的事情,是拆一颗糖给她,让她含在嘴里慢慢的吃,她能吃上很久很久,听硬糖在她唇齿间偶尔被拨动的声音,我们坐在老虎灶前烧晚饭,取暖。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爱上了一个男人,他也喜欢这样吃糖,有时候我会问他,我给你吃颗糖好吗?他说好。我就剥一颗硬糖塞进他嘴巴里,我们什么话也不说,什么都不做,就安静的听他把糖吃完。
他也会摸着我的背,嘴上说些我听不懂的他的外婆哄他睡觉的话,哄着我睡觉。
外婆过世了,我从未像这样哭过,哭的头都痛了,裂了一样的痛。那时候我知道,外婆如果死了,我不会害怕,我会伤心难过。
那以后我就留下了头痛的毛病,风吹了会痛,睡多了睡少了,都会痛,裂了一样的痛,再遇到伤心难过的事情,哭了也会痛。
母亲允许我跟着去了火葬场,她说,让孩子送外婆最后一程吧。
外婆被推进了火葬场的车子,大舅母坐在窗边,吐了一路,仿佛把这辈子吃进去的东西都吐出来了。她额头上扎的孝布,随着车窗里飘进来的风哗啦啦的飘。
我一路上都没有说一句话。心里面担心着车会不会不稳,门会不会开,外婆会不会掉出去。但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时不时的看看车后的路。
嘭的一声,外婆被推进了火里,大概两到三秒钟的时间,我看到了红通通的火,我站着看。那红通通的火,很快就把外婆关在爱恨情仇纷纷扰扰之外,把我们留在爱恨情仇纷纷扰扰的世间。
外婆过世后的好几年时间里,我经常会梦见一些奇怪的场景,多数都是外婆没有过世,被舅母藏了起来,有时候是三舅母,有时候是大舅母,有时候是隔壁的邻居伯母。
我醒来会跟母亲说,外婆是不是没有死。母亲总不忍直接拆穿我,她总说:你是想你外婆了。
这些年,每次我遇到过不去放不下的事情,就会想到外婆,想到那个不穿上衣穿着花布裤子的5岁小女孩,坐在八仙桌边的长凳上,外婆的左手边,手上捏一串佛珠,每念一圈阿弥陀佛,就用清香占了红点到身前的黄佛纸上。
那些时光,教会了我“释怀”二字。
给了我这辈子,再也没有回去过的平静。
生与死都不是任何人能主宰的,我们能主宰的,唯有这生与死之间,那些爱恨情仇纷纷扰扰。这也是每个人来这世间走一回的意义。
在这生与死之间的爱恨情仇纷纷扰扰里,我们在努力学着爱,忘却恨,懂得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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