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谨以此文记录即将消失的东北农村老房子的数据。

一声犬吠撕开宁静的外衣,惹来鸭子嘎嘎母鸡咕咕,惊醒了大街上站成雕塑的楚天奇。这才是从小生活的农村该有的样子!楚天奇面露微笑掏出钥匙走向锈迹斑斑的大门。老式挂锁被锈迹覆盖已经看不出本来模样,好在铁门的插销并没有锈死,在楚天奇的用力转动下翻了个身使锁孔朝上。可锁孔虽能插进钥匙,却怎么也转不动。楚天奇急得满头大汗,在试了几次无果后只能放弃。

“阿奇?”不确定的话语响起,楚天奇转身。

一件印着大红“奖”字的泛黄白汗衫首先映入楚天奇眼帘,往上好像没有脖子直接按了个大脑袋,也不知道是颧骨太高导致只剩一条缝隙的眼睛正定定地看过来。楚天奇愣住,高颧骨大脑袋,这几个特征如同电流般穿进他的脑海,勾起记忆深处的回忆。

大脑袋姓刘,具体名字早就忘记了,和楚天奇属于半路玩伴。之所以叫半路玩伴是因为他们成为邻居时都十三岁了,就是因为眼前这所房子才成为邻居的。大脑袋的父亲是家中长子,到了弟弟们结婚的年龄就申请一块宅基地自己盖房。村子比较大,老房子的左右早已经盖满了,大脑袋父亲不得不从上屯搬到下屯。正好楚天奇家也因为房子小重新申请一块宅基地,好巧不巧就和他家成为新邻居。

“大脑袋!”楚天奇很是不好意思,因为他实在是想不起来大脑袋叫什么名字,在不得不叫的情况下他只能喊出小时候的外号。

“卧槽!”大脑袋不仅没不高兴反而紧走几步对着楚天奇肩膀狠狠来了一拳,还不等呲牙咧嘴的楚天奇有所表示又来了个熊抱。

一股汗味混合着体味直冲脑门,楚天奇皱了皱眉头。多少年没和人这么亲近过了?自从进城,遇到的人一个个表现的彬彬有礼,但也仅限于握手。楚天奇能感觉到那种虚伪的礼貌中流露出的疏离,和现在的感觉完全不同。一种陌生的久违的熟悉感充斥心头,他伸开双手反抱住大脑袋,用力拍了拍。

“咋滴,打不开门了?”大脑袋放开楚天奇的同时指了指大门。

“可不。”楚天奇摊开手,露出保存程亮的钥匙,“锁锈了。”

“交给我!”大脑袋边说边转身回家,不一会拿来一小瓶豆油往锁孔里滴。“这次回来……要住下?”等待时大脑袋试探着问。

“不不不,打算卖掉。”楚天奇摇头。

失望从大脑袋的小眼睛里一闪而过,他裂开嘴,“应该的,应该的。”努力装出来的笑使他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动。“房子像人,不养老得快啊!”

楚天奇透过大铁门望进去:一片灰败遮盖成房顶,有的地方已经露出了灰褐色的房土,就像令人厌恶的瘌痢头;小格窗玻璃昏暗得像被搅浑的池水;木头框上的油漆大部分已经脱落,露出的木头也变成了黑色;只有大青石还维持着原本颜色。

仅仅一小会儿功夫,令楚天奇满头大汗也没打开的锁就被大脑袋打开了。随着令人牙酸的开门声响起,两人一同走进了满是杂草的院子。

“嘿嘿嘿。”奇怪的笑声响起,楚天奇转头看着傻笑的大脑袋。“你看这院墙。”大脑袋指了指裂了个大口子将倒没倒的院墙,“像不像我们之间的关系。”楚天奇满脑袋问号,这和两人之间有什么关系?“将倒——未倒啊!”大脑袋叹息。“还记得砌这堵墙的事吗?”

那是八十年代初,楚天奇只记得他十三岁,房子盖好了的两家大人聚在一起商量起院墙的事。按照正常农村规矩,最西头这家只需负责西边的院墙,问题是东边没有人家,如果单管西边院墙那么邻居就要管四面墙,这对当是的邻居来说实在不公平。那个年代穷啊,穷到连房子都好不容易盖起来,谁还有多余的钱去砌院墙,可光有房子没墙怎么也不能成为家。两位父亲坐在一起抽闷烟,楚天奇和大脑袋站在旁边互相干瞪眼。

“大哥,”岁数稍小点的大脑袋父亲把烟屁股狠狠摔掉,“实在不行那面我全管了!”

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的父亲觉得过意不去,也摔掉烟屁股,“那怎么行,要不我们一起砸石头砌。虽然没钱,但还有一把子力气。”

楚天奇忘不了,整整一个月他和大脑袋天天跟着两位父亲上山打石头。手磨的血红漓拉,还在坚持;手又磨出老茧,依然坚持。正是好玩的年纪,两个人愣是被逼得像个大人。成果却是显著的,那院墙就在两个人的眼皮子底下一天天长高,直至完工。这一个月的相处,使得他们俩迅速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互相之间也接受了新玩伴。从那往后的三年,他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上山抓鸟一起下河摸鱼,农村的广阔天地处处留下他们的身影。初中毕业,他考上高中而他却名落孙山。他天高任鸟飞,而他回家物农,从此分道扬镳。

楚天奇看了看裂着大口子的院墙,又看了看大脑袋,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他能回来吗?他的家在城市,有他的老婆孩。前几年父母在时他每年都回来几次,但每次都匆匆忙忙。别说没时间见面,哪怕见了面也因为长时间的疏远而无话可说。自从两年前母亲去世,他还是头一次回来,而且还是回来打算卖掉老房子,从此不再回来。大脑袋那带着希冀的眼神像只拨动了他的心弦手,有那么一刻他想放下一切再搬回来住。可奔五的男人尽管完成了养他的人的赡养义务,却还有他养的人的义务没有完成。他的事业,他的所有人际关系都不在这个曾经养育他的地方,让他拿什么来完成还未完成的责任?楚天奇回头,当做没看到大脑袋的眼神,越过院墙继续往家走去。

一米八多的楚天奇面对进屋的第一道门不得不低头,因为那门将将一米八高。他还记得为房檐的高度,两家的父亲还坐在一起商量过。

“大哥,你看这房檐改到五尺五咋样?”大脑袋父亲毕竟比父亲小将近十岁,意识相比之下超前点。

按照当时农村的情况,一般盖房子房檐的高度都是五尺。之所以压这么低是因为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人们为了保暖不得不压缩空间。楚天奇还记得念小学时,一到秋天天天傍晚左手拐土篮右手拿耙子到田间地头去搂苦黄的青草。小孩子本来以玩为主,于是发明了把耙子从土篮横梁穿过去,在枯黄的草坪上边喊着“驾”边奔跑,玩的同时草也搂到了。等天黑了,土篮子也装满了,而母亲把这一土篮子草塞到锅底以增加炕的温度。那时候是真穷,哪怕像这样的青草也不是哪里都有,往往一块草坪没几天功夫就被刮得露出地皮。至于柴火基本上想都别想,别说大部分山地都被开垦成了农田,就算留下的那一点点山林也因为是集体的而没人敢动。田里的玉米秸更不是随便烧的,那可是一家人整个冬天的烧柴。所以房檐越低越容易保暖。

“那怎么行!”父亲眼一瞪,“别小看这半尺,那得费多少草啊!”

楚天奇忍不住看向第三家,那家的房子整体比这两家高出二尺有余,显得大气又敞亮。他无奈地叹息一声,低头走进屋里。一股霉味夹杂在昏暗中迎面扑来,使得他不得不稍稍闭眼适应,跟进来的大脑袋差点撞到他。

或许早已适应了城市生活,进到这个从小长大的屋子怎么也不适应。楚天奇感到奇怪,曾经土制灶台变成瓷砖时的兴奋劲一去不复返;曾经换掉风匣变成鼓风机的稀罕劲也无影无踪,在他的印象里还是母亲坐在灶坑前边填柴边拉风匣的身影。突然有一种悲伤涌上楚天奇心头,使得他越来越挪不动脚步。

大脑袋并没有注意他的神情,只顾走向灶台旁边放置的瓦缸。“哎呀卧槽,水长毛了。”大脑袋一手擎着木制水缸盖一边吃惊。“要不别在这住了,去我家算了。”

楚天奇回过神来,刚才那种悲伤被大脑袋一惊一乍的话语打断。但他对大脑袋的话未置可否,只是笑笑。眼看着天快黑了,的确应该先解决住的问题。楚天奇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去大脑袋家住,两口子之间还要保持一定距离呢,何况邻居。他也走向水缸,低头望了眼。果然,水已经失去了本来颜色,但却像块翡翠,绿得耀眼。他转身抓起同样长毛的葫芦水瓢舀水倒进锈迹斑斑的锅里。

饭可以不吃,活了将近五十年楚天奇不是没饿过。小时候缺衣少食挨过饿,上大学时因为家里穷也挨过饿,所以一顿半顿不吃饭无所谓,可却不能睡凉炕。随着岁数的增长,对周围环境的适应力越来越差。虽然已经送走了养他的人,可还有他养的没安排明白。他现在依然不敢让自己病倒,照顾好自己就是照顾好下一代。

“哎哎。”大脑袋伸手拦着楚天奇,“你这人从小就犟,都奔五的人了还一点没变。”

“呵呵。”楚天奇笑笑,“明知我一点没变还拦着?你要真想帮我就去看看村长是不是在家,我打算晚上就过去,赶紧把卖房子的事敲定。”

“你——好吧好吧!”

“可以,可以。明天我就联系人去看。”楚天奇到底没拗过大脑袋,在他家吃完饭一同来到村长家。村长满脸笑意,毕竟当初楚天奇承诺房子卖出去他能得不菲的跑腿费。只是,这些年大部分年轻人都在城市定居,导致农村的房子空的越来越多。这次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村搬迁,有一对老两口因为年岁大了不愿上楼才联系买房。“那什么,老侄啊,你家的房子都两年多没住人了,你明天早点把门窗都打开换换气。再怎么说也不能让人家来了连屋都没法进。”

楚天奇想起来,两年前最后一次走出家门把两扇木格窗钉死了,按照村长的说法,还要回去起开,这可真够麻烦的。要知道,他已经多少年没动过体力,尤其是走上领导岗位后,连打饭都是秘书代劳。这些年他用过的最大力气应该是扭方向盘了。他本来没想过卖个房会这么麻烦,就以为只要回来办个手续拿钱走人就行。“应该的,应该的。”楚天奇并没有把不愿意表现出来,依然笑呵呵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不情愿。三人又继续唠了会儿家常才各回各家。

群星璀璨。

楚天奇站在自家小院中仰望,被深深震撼,多少年没见过这么清澈的星空。城市忙碌的生活哪里有那个时间看星星,就算偶尔抬头也只能看到一片耀眼的路灯。这一刻,他的心居然变得安宁。为了升职每天绞尽脑汁、强颜欢笑、战战兢兢的感觉就像一滴墨水融入大海再也不复存在;为了生活每天起早贪黑、奔波劳碌、紧绷神经的劳累像是从黄豆里榨出去的油瞬间离体而去。反正也不着急睡觉,他干脆拿出小马扎在门口坐下。

微风习习,蛐蛐啾啾。

楚天奇放缓呼吸,深怕打扰了这份宁静。有那么一刻他多想放下一切回到农村再住进老房子,只为片刻放松。放松的确只有片刻,因为朦胧的夜色下从大门口走进一个朦胧的身影。楚天奇看不清是谁,但肯定不是大脑袋。大脑袋除了脑袋大根本没有那么高的发髻,或者说根本不会戴帽子之类的。无论是谁都不耽误他站起来迎接,从小父母就告诉他来者是客。

“听说你回来了,我来……看看。”略带嘶哑的女声让楚天奇尴尬在原地。他实在想不起来这个女人是谁。宽阔的额头上几道横纹像用刻刀特意雕琢出来的,顺便在双眉间又雕刻出几道竖纹,这些都不算,两条深深的法令纹使得她脸上仅有的两块肉格外显眼。楚天奇努力搜索记忆,奈何实在找不到一个可以和眼前人重叠的影子。“今天刚回来。”

安静。

上一刻楚天奇还在享受这份安静,这一刻却又恼恨起来。

沉默。

“那什么……”楚天奇觉得这一刻比他听说自己要升职时面见领导还紧张。他伸手指了指马扎,“坐,快坐。”

她轻轻摇了摇头,根本没看马扎一眼,只是定定望着楚天奇。她从楚天奇的表现中看出陌生,疏远以及慌乱,这些本不应该出现在她和他之间的感受却那么自然而然地出现,出现得让她猝不及防。曾几何时她和他之间只有甜蜜,羞涩以及爱慕。想想也是,时间真的会改变一切。自己如今已经成了半老徐娘,还是村姑似的半老徐娘,而他得体的休闲装,一丝不苟的头发,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我是阿娟呀!”她其实很不情愿说出这个名字,她多么希望这个名字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那样最起码会让她知道,这些年她还依然存在他心中。尽管她并不奢望什么,可女人与生俱来的虚荣心还是让她希望从她口中听到。但她注定失望,这种失望使得她说出名字的声音都带着颤音。

“阿娟?”楚天奇依然纳闷,这些年认识叫娟的女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一时间他愣是没想起来眼前这个阿娟到底是哪一个,是求他办事的阿娟还是逢场作戏的阿娟?无论哪个都和眼前这位的形象重合不到一起。楚天奇更加尴尬,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不敢面对老师。自从走上领导岗位,他已经很少有这样的经历了。这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小时候。小时候?楚天奇猛地抬起头,定定地望向眼前的阿娟。

“娟妹妹,你等等我。”小楚天奇屁颠屁颠地追着前面奔跑的阿娟,手里扬着他准备送给她的玻璃弹珠。

“哈哈哈,来追我啊。”一个苗条的身影边嘻嘻哈哈边蹦蹦跳跳,及腰的马尾上下乱窜。

楚天奇和阿娟是前后屋邻居,因为年龄相近从小就一起玩。到了十三岁因为楚天奇家重新盖房子而离得远了,可这并不影响他去找她玩。楚天奇对于自己总想着找她玩并没有意识到那是一种爱恋,只是隐隐觉得一天看不到她就觉得没意思。但见面了不一定非要做什么,只要在一起他就满足。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他们高中毕业。高中毕业后,他考上了大学,而她却名落孙山。从那以后他只有在偶尔回家时才能看到她,但却少了曾经那种不见就觉得少了点什么的感觉。

楚天奇还记得他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正是吃饭的时候,他忙着给女朋友夹菜,而她却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母亲见她来,客气地让她一起吃点。阿娟并没有吃,自己走到炕梢倚着被垛就那么盯着他看。可是楚天奇的注意力全部都在女朋友身上,根本没顾得上看她。她坐了一会儿,又坐了一会儿,最后失魂落魄地离开。还是女朋友碰了碰他,他才走出去送,出去才发现阿娟躲在墙角抹眼泪。那个时候的楚天奇意识到他和她已经不属于一个世界的人,一身村姑打扮的她早已跟不上他的节奏,所以他默默看着她哭却无法安慰。从那以后多长时间没再见面楚天奇记不清,反正连他的婚礼她都没参加。后来听说她结婚了,嫁给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人,再后来又听说她离婚了,然后就杳无音信。

“真是好久不见。”楚天奇不无感慨,生活到底给了人什么?阿娟曾经苗条的身段已经变得臃肿;曾经丝滑的长马尾也变成枯草般的短发;曾经总是一身素色衣服变成浅紫带碎花的短袖衫;曾经整整齐齐如今不修边幅,半露的胸前隐约可见两个凸点。

一滴泪顺着阿娟青春不在的脸颊流淌,她张了张嘴想要表达什么,迫切的表情瞬间又垮了下来,变成一声叹息。“看你挺好就行。”她犹豫了一下,“我……我走了。”

楚天奇很想让她再坐一会,不是想八卦,而是想知道寄托他最早感情的玩伴到底经历了什么,可他还是忍住了,看着她一点点走出大门,融入黑暗。他突然很想抽一支烟,或者喝一瓶酒,无论干什么都行,就是别傻愣愣地站着。兜里没烟屋里也没酒,他这点愿望终究实现不了了。他捡起小马扎转身进屋。

烧水产生的水蒸气把墙壁和天棚溻湿了,和着灰尘如同小孩的信手涂鸦,更大的霉味伴随着热气扑面而来。楚天奇呛得直冒眼泪,他屏住呼吸扔掉马扎急忙跑出去。算了算了还是在车上将就一宿吧!

来看房子的是老两口,由他们的儿子开车带来的,在村长大叔的陪同下走进楚天奇家。大脑袋早早就来了,和楚天奇一起在门口迎接。按照楚天奇的想法,农村房子基本上大同小异,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买房的一家三口好像也是这么回事,他们从院子开始再到屋里,简简单单走了一圈,然后就喊所有人都跟着到村长家商量价格。

“先说说我看到的情况。”刚进到村长家坐下,老两口中的老头先发话了。“门窗都是八十年代的,由于玻璃小不仅显得屋里昏暗而且老化非常严重。房盖呢还是早年的茅草,茅草也不要紧,问题是年久失修,从露土的程度判断下面的草把也基本上不能用了。”他看了眼村长又环视一圈,“再说室内,灶台呀、炕呀之类的硬件咱就不说了,就说木门,还是那种一米八的。这就算了,还有地面,居然还是原土。”她顿了顿,“噢,还有间壁墙,依然是老式的土坯,直掉渣不说还占地方。当然,既然是老房子我也没奢求太高,不过我说的这些都要我将来一一改正,所以这个价钱……”

对于房子,还是农村的房子楚天奇可以说两眼一抹黑,根本说不出一二三来。他没想到在他眼里唯一缺点就是有股怪味的老房子居然有如此多的问题,不过谈判的基本要素他还是知道的:开局狠狠压价,然后再讨价还价。规矩他知道自然没急着表态,而是把眼光瞟向村长。

“呵呵!”村长像是接到了楚天奇的目光,干笑一声,“老哥啊,我知道你是干民活出身,你能看到的我们不一定能看到。但是房子毕竟是老房子,就好像人老了一样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不过有点毛病也是小毛病,并不影响整体结构。你说对吧?”

“你的意思我懂。之所以愿意坐下来谈不就是看好房子的主体吗?”老头缓缓点了点头,“八十年代的工程可没有掺假,小平以下的青石经过四十多年的风吹雨打没变色一看就知道出自光明山。好石头啊!”老头感慨,“我二十多岁学瓦匠那会儿,谁家要是用光明山青石我们的工作热情都能提高一成。那石头摸起来顺滑、柔软。”

楚天奇并不能理解老一辈瓦工对于好材料的喜爱,但他并不反对,因为父亲活着的时候特别迷恋土地。可是,不反对归不反对,但并不能作为故意压低房价的依据。当事情最终回到谈判桌上时已经和喜爱无关了,只能靠头脑去争取。

“是——啊!”村长也感慨,“我们这一代人连房子都是自己盖的,对住了一辈子的房子自然有一种特别的感情,不是他们这一代人能理解的。”村长指了指楚天奇又转过头问,“这样,你说个价,我们商量商量。”

老头呵呵一笑,“行,那我就唠干的说。来之前,这里的行情我也打听过,近几年盖的同样四间房市场价是五万块钱,你这老房子我最多出到一半。”

楚天奇是着急卖房,但并不代表愿意贱卖。这所房子是父母留给他的唯一念想,如果不是他实在没时间回来他也不会卖。老头的价钱让他接受不了,总觉得他与父母之间的感情不应该这么廉价。多年的领导生活让楚天奇没着急表态,只是盯着村长看他怎么说。

村长望向楚天奇,像是读懂了他眼神里的意思。“老哥啊,我们老了还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更何况一所老房子,你说是吧。可就算是把你说的那些都重新维修一遍也应该用不了那么多钱吧?”

“这可不单纯是钱的问题。”老头摆摆手,“你想啊,我买房子是奔着住的,可这所房子我却先要翻新。翻新期间我是不是还要操心材料呀、人工呀等等各种问题。难道我耗费的心神不是钱?”

楚天奇暗暗点头,他不得不承认老头说的很有道理。这些年不仅人工价格上涨很快,就连基本的操心费用也跟着水涨船高。他是领导,对这一点格外清楚。即便如此,那个价格也不是他能接受的。“这样吧,容我考虑考虑。”

“行。”老头也是个干脆人,“时间不能太长,毕竟这里不成我还要看下一所房子。”说完这些一家三口站起来准备走人。“噢,对了,你们要是能把房子翻新,我会按照市场价买。”

几人把一家三口送到大门外,看着他们开车离开才返回。“不行咱就翻新!”没等坐下大脑袋愤愤不平地说,“我别的没有,就是有一把子力气。”仿佛为了证明自己,他还曲起胳膊秀肌肉。

“这倒未尝不是个办法。”村长沉吟,“估计也花不了太多钱。阿奇啊,你怎么看?”

“我不想麻烦。”楚天奇摇了摇头,“可我更不想贱卖。”

天气不错,阳光普照。

几人默默走回村长家,默默坐下。

“是啊!盖房子的确是件麻烦事。”村长掏出旱烟边卷边说,“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折腾。”

“让我说咱简单收拾收拾。”大脑袋一拍桌子,腾一下站起来,“阿奇要嫌麻烦就交给俺,俺不怕麻烦。”

楚天奇看了大脑袋一眼,没想到分开这么多年他还如此重情重义。一丝暖流在心底升起,这是他在外拼搏的半辈子里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为了这份不掺杂任何利益的感情,他觉得他应该做点什么,毕竟人和人相处都在事情上。“叔,你帮着算算,按老头的要求得多少钱?”

楚天奇从未想到第二次亲自参与建房子依然是参与自家的房子,可笑的是建完的房子不是给自己住。第一次建房子他十三岁,尽管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那时候的他并不懂得这里面的道道。这一次他却要完全靠自己,但他并不后悔,因为从他宣布的那天,左邻右舍、和父亲关系不错的村人自发地来了。他们对工钱只字不提,带着各自的工具进了院子就开始忙活。

院子里杂草遍布,乡亲们二话不说除草的除草,搭棚的搭棚,就在楚天奇惊奇的眼光中一个临时的居住棚搭好了。同样在院子边,同样的样式,楚天奇仿佛又回到过去时光。

“他爹,快回来躲躲吧!”母亲焦急的声音在窝棚门口响起,却被噼里啪啦的大雨声淹没。楚天奇看着父亲忙着盖木头的身影心里不是滋味,他分不清是大雨还是泪水模糊了视线,冲动之下冲进了雨幕。只有亲身经历才能深刻体会到淋雨的感觉,衣服瞬间湿透不要紧,问题是顺着脸颊流淌的雨水让他完全睁不开眼。他眯缝着眼跌跌撞撞地跑向父亲,一把抓起塑料布帮着父亲盖木头。“跑出来干什么?赶紧回去!”父亲责怪的怒吼连暴雨都遮挡不住。愣了一下的楚天奇委屈得直想哭,但他还是抓起塑料布继续忙活。

人多好干活,不到一天时间楚天奇就有了栖身之所。虽然当年盖房子时他才十三岁,但农村的规矩他还是懂的,趁着人们忙活他特意跑了趟集市买来瓜果蔬菜以及糕点,只是回来后却犯了愁:谁做?大脑袋打光棍,让邻居婶子做吧那么大岁数他也舍不得。就在他一筹莫展之时,阿娟从家里拿来锅碗瓢盆默默生火做饭。

夜晚的农村如果不是楚天奇院子里的喧闹本来应该很宁静,但楚天奇依然很开心。对于这些自愿来帮忙的乡亲,他唯有一桌桌敬酒才能表达内心的感激之情。感激之情啊,多少年没有过这种心情了?今晚,楚天奇真的被感激之情淹没了。就在这个院子里,在这些和他没有一点功利心的乡亲们身上。他陶醉在这种氛围中,以至于灌下去的白酒就像水使他没有一点醉意。他也不想醉,他要深深地感受这种心情,或许过了今晚他再也感受不到了。他穿梭在各个桌子之间,与他一同穿梭的还有阿娟。他忙着劝酒,阿娟忙着添菜。

“多像两口子啊!”乡亲们的笑闹声使得阿娟羞红了脸。楚天奇突然愣住了,并不是因为他和阿娟真的像两口子,而是在无伤大雅的玩笑中感受到一种平淡。生活难道不就是应该这样吗?不必时时刻刻考虑忌讳,不必为各种琐事烦恼,无论多么不雅的玩笑哈哈一笑就在身心愉悦中过去。于是,他更加频繁的敬酒。

月上中天。秋虫的鸣叫好像是刚才喧闹的延续。朦胧中楚天奇仿佛看到一个飘来飘去的身影。他搓了搓眼睛努力着看,真是。不过并没有飘来飘去,而是在收拾满院狼藉。粉色带碎花的套头衫在橘黄色灯光的照耀下显出梦幻般的美,高高的发髻随着走动颤颤巍巍。当年,楚天奇午夜梦回就见过父母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忙碌着同样的事。深深刻在他的骨子里的温馨在这一刻重现,使他陶醉其中无法自拔。可是,此情此景又有些不同,仿佛有一丝旖旎盘旋其中。

“你醒了?”阿娟可能听到动静,端着一杯水走到床前,“渴了吧?”

楚天奇没接递过来的水,只是定定地望着阿娟。在东北女人本就强势,要是事业心再重点,可想而知会强势到何种程度。而他的妻恰恰是正宗的东北女人,还是个继承了她父亲产业的女人。这么多年,不要说温柔,要是不颐指气使他就烧高香了,何时见过一个女人在他宿醉后递水这样的场景。他的心里除了感慨还有一丝感动,于这橘黄色的灯光下居然产生了莫名的悸动。

“杯盘都收拾好了。”阿娟见楚天奇迟迟没有动静,把水杯放到桌子上,“我走了,你继续睡吧!”

楚天奇张了张嘴想喊住转身离开的阿娟,但终究放弃了。他爬起来走出窝棚,看着阿娟走出院子,走出大门,走进夜色。窝棚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洗刷干净的碗盘摞得整整齐齐;吃剩的饭菜也被归拢到一起摆放在碗柜里;桌子干净了,地面也打扫过,尽管简陋却给他温馨的感觉。他心情愉悦地躺下。

“这是条石,条石懂不懂!”村长气急败坏。楚天奇瞪着无辜的眼神,不知道村长为什么发那么大火。他仅仅是想把窗户改大点,过去的窗户也就三尺有余,如今好不容易改造一次难道加大点不应该吗?所以他越发无辜地盯着村长。

“唉!”村长深深叹了口气,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对驴弹琴。“过去盖房子啊除了越低越好,还尽量把窗户做小一点。那时候,穷啊!”

一句话让楚天奇隐约记得这所老房子仅仅用了三包水泥,还是父亲骑自行车去四十里外的县城买回来了的。像现在这样盖房子都有圈梁不一样,那时候窗户顶上都用的条石。这还是父亲自己能干,用凿子一点点打磨出来的,有的人家自己不会打石头只能用木头代替。因为手工打磨的,自然越短越好,只要能压上两边的墙垛就行。现在再想改大势必会使条石不够长,从而导致窗上边的砖石塌下来。想到这些,楚天奇对村长不好意思地笑笑。

工作还在继续,楚天奇除了每天去集市买一次菜基本上没他什么事。而这些人吃的饭全是阿娟一手负责的,仿佛她成了这家的女主人。接触的多了,阿娟的话也跟着多了,从她的讲述中楚天奇知道了她的过去。

阿娟的婚姻是在她看着楚天奇结婚后才开始的,心灰意冷的她并没有操办,自己一个人挎了个小包去到男方家就算完成了。“女人啊无论如何得要彩礼!”阿娟感叹着说,“要不然就像货物贱卖,根本得不到尊重。”本来就是农村人,阿娟感觉生活没多少变化,除了换了个地方住,同样还是种地喂猪。头一年还行,那个男人对她多多少少还有点喜欢,可一年后显出本性。他家本来就穷,那个男人也不思进取,整天游手好闲,不时纠集几个村里的街溜子喝酒闹事。这些阿娟都能忍,大不了自己种地自己生活,问题是他每次喝醉就打她,往死里打那种。一次两次阿娟忍了,一个月两个月阿娟也忍了,可有一次,那个男人又晃晃悠悠地回家,二话不说要扒她衣服。本来夫妻之间这事也正常,令阿娟不能忍受的是那个男人扒她衣服是因为几个男人要比比谁家婆娘的乳大。阿娟虽不是人高马大,可这么多年的农活干下来也膀大腰圆,那个男人被酒掏空了的身体怎么也承受不住,于是被阿娟狠狠揍了一顿。直接的后果就是阿娟又挎着个小包袱回了娘家。在农村,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回到娘家的阿娟没地方可住,只能在偏厦里安顿下来。哪怕如此,还天天看弟媳妇的脸色。

楚天奇叹息,说阿娟的命运是因为他才改变有点夸大了,但肯定和他脱不了关系。于是,一个决定在他心里形成。

房子还在继续改造,楚天奇一改往日的漠不关心,每件事都积极参与。他找到村长千方百计买来长条石把窗户加大,又联系砖厂把室内的二十厘米厚的土坯墙全部换成六厘米厚的红砖墙;炕不满意,扒了重打;天棚不满意,撕了重吊;地面也铺上了瓷砖。本打算一万块钱的装修成本愣是让他增加到了三万。为此,村长天天对他大喊大叫,问他是不是傻,这么下去就算卖出去也是赔钱。而他只是笑笑,依然我行我素。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老房子虽然还是老房子但却像枯木逢春。房盖不仅重新盖上茅草还增加了一层红色石棉瓦,看着就喜庆;老式木窗被明亮的塑钢取代,显得高端大气。进入室内,除了没有霉味还显得明亮。整个厨房重新镶上瓷砖,破旧的大水缸也被全瓷砖缸代替,尤其是天花板,那种老式的带印花的纸质已经被全新的PVC板取而代之;地面上带防滑功能的地砖光可鉴人。

越过厨房进入卧室,六百高矮趴趴的炕增加到八百高,炕面那种灰不溜秋的黄土被洁白的瓷砖代替,炕上铺上了崭新的地板革;墙面也变成了大白,让人一眼看上去就心情愉悦。楚天奇满意地点点头,对着跟着身后的阿娟说,“今晚我们就稳锅,麻烦阿娟再辛苦一下,做一顿好吃的。”趁着兴奋劲,又对着紧跟在后面的大脑袋和村长说,“今晚别走,正好有事和你们商量。”

炕桌,梨木做的炕桌端端正正地摆放在炕中间,黑乎乎的颜色与这崭新的环境格格不入,但楚天奇毫不在意。父母留下的家具说起来只有这么一件了。不是他不想留,实在是褪色的柜子和破旧的高低高已经不适应现在这个时代,所以,炕桌成了楚天奇唯一的念想。

一大帮人围桌而坐,楚天奇率先举杯,“感谢的话我就不说了,都在酒里,我先干为敬。”他的眼圈有点红,说话的声音不觉有点颤抖。老村长紧跟着干了杯中酒,“老侄啊,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谁知这一走想见个面都难了。这次能帮上你我觉得自己还有点用。啥也不说了,希望你有时间常回来看看。”

大脑袋咕咚一声喝干了酒,“俺啥也不会说,就知道干活。”他抹了把鼻子,“往后,恐怕连这点都难喽!”

阿娟什么都没说,默默喝掉了酒,也不知是辣的还是咋滴,她的眼圈红了。她赶紧低下头借以掩饰。

“村长,”楚天奇尽管注意到阿娟的异样,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重新引起话题,“这房子我不打算卖了。”他抬头仔细打量整个房间一遍,“不说这是父母留给我的唯一念想,就说这半个月来我才深深体会到无论城市怎么繁华还是比不上咋老家的安逸。所以我打算等我老了我就搬回来住。”

所有人眼睛一亮,只要房子不卖,这里就还是楚天奇的家,早晚有一天他还会回来的。大脑袋一把抓过酒瓶,给每个人满上。“这敢情好,啥也别说了,喝酒喝酒,不醉不归!”

“可是……”

大脑袋举着酒瓶的手停在半空,村长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阿娟刚刚抬起来的头又迅速低了下去。

“可是,就像村长说的,房子就像人,没人照顾老得快,所以我这所房子总不能让它一直闲着。所以……”楚天奇瞄了阿娟一眼,“所以我想请阿娟帮我照看。”

阿娟吃惊地张大嘴,“不行,不行!”她连连摆手,“我……”

“你先别急着推辞,听我说。”楚天奇打断阿娟的话,“这段时间你一直帮着我忙活,知道这所房子翻新的不容易,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它再变成不能住人老房子吗?”

“我……”阿娟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反驳。

“还有,我并不是让你一直住下去,而是等我老了回来不用再翻新,直接可以住。这不仅是帮我,更是帮着这所房子。”

“对!”村长接过话,“阿奇这个想法我赞成。无论如何你阿娟也是和阿奇从小一起长大,不能连这么点忙都不帮吧?”

楚天奇对着村长暗暗竖了竖大拇指,心想姜还是老的辣。大脑袋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弄不懂为什么一个要让一个要推。

“我不是不愿意帮阿奇。”阿娟连连摆手。

“既然愿意帮那还说啥。”村长粗暴地打断阿娟,“就这么定了!来……”村长举起酒杯,“为阿娟的善良干一杯!”

大脑袋可不管那么多,有酒喝就行。于是他唯恐天下不乱地跟着举杯,特意跟阿娟的杯子碰了碰,“愣着干啥,喝啊!”

一滴泪顺着阿娟脸颊滑落,滴进她面前的酒杯里,“谢谢!”她小声嘟囔。

“这下你可有活干了。”楚天奇一把搂过大脑袋,“我走后,这个房子的大事小情可就要指望你了。”楚天奇故意把“你”字咬得很重,心说,“哥们,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么多了。”

村长看着这些子侄辈相处的和谐,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穿过明亮的窗户,穿过焕发新颜的老房子,于这农村寂静的夜空中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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