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心随笔(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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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给诸位读者老爷告个罪,标题有个脏字,有辱斯文。但是又不能不用,不用就失去了生动,表达的意思就要差那么点意思。
没错,我是在思考人生,有的人生性恬淡,碌碌终生;有的人舔蛋一生,弘运高照。恬淡真的就是传说中的美好吗?舔蛋真的就像心中膈蚓的那么不堪吗?
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也就是说,不论恬淡还是舔蛋,命运都是一视同仁的。既然如此,恬淡还有用吗?
老子说:“恬淡为上。”
诸葛亮说:“非澹泊无以明志。”
孔老夫子说:“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也。”
恬淡虽然为上,澹泊尽管可以明志,却又容易陷于穷困境地,并且还固执地不思改变。
宋偃王派曹商出使秦国,曹商能说会道,深得秦惠王的宠信,秦惠王特意赏赐他100辆马车,曹商去向庄子炫耀,庄子说出一段著名的典故:
“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座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
这是成语“吮痈舐痔”的原始出处,也是文字记载以来第一个恬淡遇上舔蛋的故事。在这个段子里,庄子恬淡的高上(不是别字,用老子“恬淡为上”之意)是虚幻的,外在的窘困和内心的酸味又是真实的。
这个故事未必真实可信,多半是庄周这个战国第一畅销书作家编出来恶心曹商一流舔蛋之徒的一个段子。庄子喜用寓言,这也可能只是一个寓言。
史上吮痈者另有其人,是西汉时文帝的宠臣邓通。话说汉文帝刘恒得了疽痈,太医无法医治,邓通却常为文帝吮吸脓血,使文帝的疼痛大为缓解。有一次太子刘启探病正好碰上,被迫忍住恶心学邓通吮痈,从此私心里深恨邓通。
邓通吮痈的利益是巨大的,文帝封给他一座铜山可以直接用来铸钱,独享巨万“铸币税”,从此富甲天下。
邓通后来是饿死的,死于当初的太子后来的汉景帝刘启当初的吮痈之恨,他被剥夺了铜山抄没了家产,饿死是一个令人解恨的结果。可见,舔蛋这件事也是风险极高的技术活儿。
邓通的恶心行为是不是遭到后世众口一辞的唾弃呢?其实又是大大的不然。《水浒传》里给西门庆拉皮条的王婆开出的泡妞秘籍第一条就是“邓通的钱”,排在第二位的才是“潘安的貌”。由此可见,在世人心中钱才是坠秤而有份量的,哪怕这钱是极其肮脏下作的舔蛋所得。
内心恬淡的君子对不那么不干净的钱也不那么能坦然面对。
西晋名士王衍一生耻于言钱,家人作弄他,在他煞睡时把床边堆满线,他醒来急切之间也只肯称钱为阿堵物(这东西),似乎的确清高得可以。但他自己耻于言钱却又纵容老婆郭氏疯狂敛财,终其一生并不缺钱,但凡假恬淡者内心总是潜藏一个真实的舔蛋念头。果然,在西晋惨遭后赵灭国之后,身为西晋重臣的王衍为求苟活,无耻地劝后赵羯人石勒称帝,结果不小心舔到痔疮,反倒触怒石勒惨遭杀害。
也有真正心怀恬淡的君子贤达。
孔子的弟子原宪(字子思)为孔子守孝三年期满之后,在“草泽”之中隐居起来。有一天,已经当了卫国之相的子贡,乘坐高规格的马车前来看望原宪,见原宪住宅简陋,衣帽破旧,替他感到羞耻。于是,二人之间有了一番关于“贫”与“病”的对话。司马迁在《仲尼弟子列传》中如此记载:(子贡)曰:“夫子岂病乎?”原宪曰:“吾闻之,无财者谓之贫,学道而不能行者谓之病。若宪,贫也,非病也。”子贡惭,不怿而去,终身耻其言之过也。
这个故事史称“原宪居鲁”。
同样的意思庄子也有一个见梁惠王的故事。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絜系履而过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
大意是:庄子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用麻绳绑着鞋子,往访魏惠王。魏王说:“先生怎么这样疲困呢?”庄子说:“我是贫而不困。读书怀才不遇,有德不能施行才是困;而我破衣烂鞋,只是贫穷而已。
庄子与原宪,一个是道家宗师,一个是儒门高足,在恬淡这件事上无疑是认了真的,一心恬淡就一定沦为贫贱吗?从这两人身上隐约可见孔乙己的影子。
为什么真正内心恬淡的君子一定要贫无立锥之地?
前两年曾在人民日报上看到过抨击“官场逆淘汰”的文章,这两年贫道一直在思考这个现象的形成机制,经济学里也有一个“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这两者是否出于同一个底层法则呢?
我老人家年青时立志好学,中年心怀中正急公好义,知命之年勤学苦思而热心助携后进,自问仰不负于天,俯不惭于人,内无愧于心。 真诚地相信白纸黑字写在红头文件里的话:“不让老实人吃亏。”也忠实地努力不让老实人吃亏。
2
这些年目睹了太多“吃亏的总是老实人”,在“副处龄”超过别人工龄的知命年华,“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反倒有一点点惘然了。
惘然的并非当时,此时此刻,彼情彼景,我老人家还是没想明白如何就身不由己卷入劣币的淘汰漩涡,蓦然回首,已然是“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千四百年前,大唐天子李世民以科举开科举士,在东都洛阳,登上端门,看到新科进士缀行而出,大喜道:“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李世民网罗天下英雄的方式是一份标准化的试卷,从此天下正式进入重能不重贤的“应试教育”时代。当今广为垢病的应试教育,其实已经延续一千多年了,到明代更是发展到极致刻板的“八股取士”
汉代取士的方式还是“举孝廉”,孝是传统美德,廉也是。齐家之本在孝,治国选官要廉。
在中国古代分封制的熟人社会,道德品质远较才能更受重视。到秦始皇创建大一统社会结构,大中华就此步入“生人社会”,其特征是道德品质退居其次,生人社会是要拉下面子比拼硬实力。
熟人社会是小社会,是一个由内向外的“同心圆圈层结构”,在熟人圈子里,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做坏人的代价太大,做好人的投入产出比更高,熟人圈里对好人的筛选也比较客易,甚至形成了“举孝廉”的好人选拔机制,导向之下人人争做好人,以争取更好的社会地位和更多的利益。
生人社会是大社会结构,人员流动交错,多数生人之间只是用前世五百次回眸换来今生一次擦肩而过,从此后再无瓜葛。这就仿佛火车站旁边的饭馆,接待的都是流动顾客,好坏也都是一锤子买卖,为争取“回头客”更好的服务更高的质量就是很不划算的。也就是说,生人社会里做好人是投入大产出差的不明智行为。
“劣人淘汰好人”和“劣币驱逐良币”是生人社会里比肩出现的两个“怪异”现象,两者之间有没有哪怕是最低限度的关联呢?
货币是连接生人之间的的纽带,准确的说是一个交换介质。这个介质是不是良币(金钱或钻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便利,便于获取便于携带,按这个趋势,高价值的稀缺良币逐渐退出,低价值但便利的纸币乃至连纸都不用的“数字货币”总是应用而生。这就形成了劣币对良币趋逐的结果。其实并不存在主动的驱逐,这都是经济社会发展演变的自然选择。
官吏也可以视为生人之间的介质,或者也可以称之为官僚。处理生人之间的关系最公平的还是法律而非道德礼仪,这也正是人类社会最终都会走向法制社会的根由。
既然如此,道德这东西还重要吗?
老子在二千五百多年前就曾发出叹息:“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
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老子的时代法家主张的法与术还未流行,否则还不知道要痛心疾首成什么样子。传说中的骑青牛西出函谷关就点老子以降古往今来道德之士的宿命。
在不需要道德的时代,道德又能做什么用呢?做隐士也好,逆淘汰也罢,生人社会格局里原本就有一个淘汰道德的底层逻辑在那里,古来道德之士越走越落寞,连做隐士这样一个看似高雅的落魄也嫌奢侈了,非要到孔乙己穿长衫站着喝酒的潦倒。
贫也好困好已经没人有兴趣辩别了。
时代在叠代演变,伦理文化与道德也在相随而变,只是有一个大大的滞延。“道德初祖”老子老早就有察觉,喊出了“天地不仁”。
仁义是一条上线,律法是一条底线,古代乡土社会差序结构中(费孝通语),人们在上线之下向上仰望。在现代商贸文明的生人社会,人们在底线之下任意生长。因此中国人喜欢讲道德,而广西方人更崇尚自由。中国的熟人社会是一个江湖,西方商贸文明的生人社会则更是一种生态。
在温情脉脉的熟人社会向冰冷无情的生人社会缓缓移动中,千年之后,旧有的底层法则早已悄然颠覆。上世经初,民国奇人李宗吾觉悟到这一巨变,写出极具争议的旷世奇书《厚黑学》。脸皮厚心眼黑成了生人社会里的“成功学”,当诸如此类成功学在现代社会大行其道之际,还有我辈恪守传统仁义的道德之士出头之路吗?
改革开放之初朦胧派著名诗人北岛有一句著名的诗:“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刺耳吗?戳心吗?
现实世界就是如此冰冷。请记住老子那句话吧———天地不仁!
也许这才是这个宇宙间最接近真相的一个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