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二大爷去世了,你回来一趟给他送行。”
中午,我和同事聊着今晚上聚餐,正当我想着今晚上如何灌醉同事的时候,老爸突然打电话告诉我这件事,语气不容置疑,像是我一定会回去。
我对老爸指使我的语气感到不乐意,心里想着的依旧是今晚上聚餐的事情,但我没透露出来半点不满,问老爸:“二大爷是什么时候走的?”
老爸没听清楚:“前两天走的,在医院躺了四五天,又回家躺了半天,咽气了。”
我不想回去,就用一个蹩脚的理由来敷衍老爸:“老爸,我也想回去,这几天公司这边要安排我出差。”
电话里,老爸沉默了十几秒,回复我:“大家都是一个家族的人,你小时候也受到过二大爷照顾,你自己看着办吧?”
听到老爸的话,我犹豫了一会,回复老爸:“那好,我立即请假,晚上应该能到家。”
老爸回:“好,到了家打电话给我。”
主管爽快地同意了我的申请,给我放了四天假,让我回去好好休息,顺便对我表示哀悼。我拿着请假条去人事部那边做备注,路过办公室的时候我往里边瞄了一眼,同事们正在午休。看着黑屏的电脑,想着今晚上聚餐吃烧烤的热闹样,我觉得二大爷走得还真不是时候。
当天晚上八点半,我回到了家中,奶奶看到我很高兴,爷爷打电话叫老妈来接我去现场见二大爷最后一面。
正当爷爷打电话之际,奶奶加热电饭煲里的饭,插上电磁炉的插头,对我说:“这么快就回来了,没吃完饭吧,先在家吃了晚饭再下去。”
一锅黄色与白色相互交错的汤,表面浮着几片菜叶和瘦肉,锅底有一种白色的物质,看起来黏糊糊的,像黏住了锅底的年糕。奶奶把桌上的辣椒炒肉倒进锅里,用汤匙搅拌的时候还喃喃自语:“中午的菜可不能浪费。” 我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生理上的不适,并说道:“不用了,我不饿。”
听到我说不想吃晚饭,奶奶着急说:“是了!怎么可能不饿,你在火车上边呆了一天,怎么可能不饿。”
这时,门外传来摩托车的引擎声——老妈回来了,老妈看到我,欣喜地叫了一声:“我儿回来了?”
我如蒙大赦,急忙叫老妈带我去老屋。
爷爷对老妈说:“你带他下去,给二大爷上柱香,顺便在老屋吃晚饭。”
上车前,奶奶嘱咐我要吃饭,我随口答应,回头看向餐桌,那锅汤还在咕噜咕噜的冒泡。
路上,老妈一直吐槽老爸,说他做事没谱,让我回家奔丧,诸如“你爸就是没脑没谱,叫你回来””“他不知道死人不吉利吗?让你回来染上不干净的东西怎么办”之类的话语层出不穷。我明白老妈的意思,她怕我会招惹到不干净的东西。我全然没在意,一直想着这位二大爷的生前往事。
十几分钟后,我和老妈来到老屋,看到眼前的老屋,我感到熟悉又陌生,这个老屋送走了108岁的太婆,10年后的现在,老屋又送走了太婆的儿子。老屋还是那个样:外墙是黄泥砖,屋顶是瓦片,门是拉栓式的木质门,窗户却安装了防盗网。老屋斜对面有两座一层红砖房,三座房屋形成三角之势。三座房子的中间是不大的广场,广场上边有一顶巨大的蓝色篷布——农村办酒席的时候常用。往右看,一群人围着炭火盆边闲聊,老爸也在烤火,他额头披着一层白布,白布贴着红圆纸。往左看,红砖房门旁挂着两副白色的挽联——那是灵堂了,屋里边摆着一副棺材,二大爷就躺在其中,棺材已盖上并打了棺材钉,棺材前边是二大爷的遗像。
我说:“老爸,我回来了。”老爸看着我,有些欣慰,让我去灵堂上完香。
上完香后,老妈拉着我去其中一个火盆,说要跟亲戚拉拢感情。我知道,那是二伯爷和二伯娘,他们是家族里边混得比较好的。
二伯爷看我回来,说:“还不错,知道回来给你二大爷送行。”
我正组织语言,老妈急着揽话,替我回答:“肯定的,都是一个家族的人。”
看着老妈的侧脸,我有些诧异,当初还在路上逼逼叨叨说我回来就是个错误的人不正是她吗?
二伯爷满意地点头,问我:“最近找了什么工作?工作怎么样?”
我:“在一家旅游公司做编辑,目前的月薪是3500,单双休,没社保。”
听我说完自己目前的工作处境后,二伯爷就说:“哎哟!你怎么会想去那个地方工作呢,那个地方癌症病人特别多,你居然也敢去。”
众人都替我感到不值,认为我浪费了我的本科学历,旁边的二伯娘说:“你这专业适合当老师,现在县里边那所重点中学很缺语文老师,月薪都开到4500去了,还有五险一金。”
老妈也说:“当初我就让他去当老师的,他还不愿意,跑去其他地方打工,如果他留在学校当老师,连房子都有了。” 老妈以一副过来人的面孔发话,要不是我知道她曾经怂恿中文专业毕业的我去医院做医生,我都快信了她的鬼话。
二伯爷又说:“他不当老师也没办法,你也不能逼他,我看他适合考公务员。”
老妈说:“他去年参加了国考和省考,都没得到录取。”
二伯爷问老妈:“ 他考的是哪个岗位?”
老妈:“他没跟我说,他只说考的是市里边的岗位,好几百人竞争一个岗位呢!”
二伯爷:“那他可以考我们县里边的公务员,一下子就能考上了。”
我有些不服气,他们没问过我这个当事人的想法就讨论我的人生,我要插进去打断他们的讨论,告诉他们,他们帮我挑选的路子不适合我。
“那个,我……”他们在高谈阔论,“我的性格不适合当老师……”他们还在高谈阔论,“我也不想去银行……”他们仍在高谈阔论。
没来由的,我感到极其无趣,不想插话,就自觉闭上嘴,打开手机微信刷朋友圈,朋友圈是同事吃烧烤的图片,大概有十几张,我慢慢翻看,心里想着要是没回来,也许图片里的人也会有我一个吧。炭火烤着我的腿,让我觉得暖和,可能是动车上边没休息好,我有些倦意,眼皮一直往下拉,于是我用手撑着打盹。
不知是谁说了句“十一点了,你们该回家睡觉了”,他们意犹未尽地结束了讨论,我也醒过来了。我和老妈回家睡觉,老爸得留在这里,他要给二大爷守灵。
回家路上,母亲问我:“二伯爷的话你听到了吗?”
“啊?”老妈突如其来的发话,我没反应过来,问老妈:“怎么了?”
母亲:“二伯爷讲你可以考我们县上的公务员,很容易考到的。”
我:“先看着再说吧。”
老妈:“你总是不听我的话,听我的话,现在都能买得起车了。”
我:“你可以再生个孩子,让他当老师。”
母亲:“你总讲这种鬼话。”
听到老妈絮絮叨叨,我感到特别无聊, 就对老妈说:“明天我就得回去了,公司那边要求我出差。”
听到我这句话,老妈迟疑,说道:“那么快?”
我:“是的。”
老妈:“那我给你包个红包,祝你一帆风顺。”
听到老妈这句话,我反悔了,又强撑着说:“好!我先提前谢谢老妈了。”
第二天早上六点,我还在睡梦中,有人在拍我的脑袋,手掌粗糙温暖,应该是手的主人因为长时间的劳动导致手长满了老茧。我睁眼一看,是老妈,她叫我起床去送二大爷出山,出山是起棺入土的意思。
再次回到那片空地,五叔奶给我们每人发了一根竹竿和一炷香,老妈帮我系上白色布带,奶奶往我头上插了一支竹叶。我看奶奶身穿黑色衣服,再看着附近,人人头上插着竹叶,似乎衬托着庄严肃穆的氛围。
鞭炮声响起,一个头戴白纱布的青年抱着二大爷的灵牌出来,那是二大爷的长孙。
后边,有个神婆把长白校布递给在场的所有亲戚,我接过最后一头。
前边鞭炮声时不时响起,我们一手撑着竹竿,一手拎着白布,六个壮实的男人抬起棺材在我后边行进。
行进到一半的路程,队伍停下来,原来是要举行最后的告别仪式。
旁边的仪仗队又开始敲锣打鼓吹唢呐,道士在叽里呱啦地念经,那个捧灵牌的小青年跪在棺材前边一动不动。
整个队伍开始松懈下来,亲戚又回到自己熟悉的群体里边,爷爷辈的聚作一群,老爸一辈的人聚作一群,我没听见他们在讨论什么话题。
我也不知道该找谁聊天,比我年纪大几岁的同辈都已经结婚,比我年纪小的同辈又很小,只有五六岁。
我就掏出手机看朋友圈,朋友圈里边是几个同事昨天吃烧烤的动态,图片有十几张,我慢慢翻看。
“你别笑!咳咳咳~~” 听到熟悉的猴子声音,我放眼看去,原来是一个小孩在刷抖音,手机外放的声音很大。
“二叔,那孩子是谁啊?”我指着那刷抖音的小孩问站在我前边的二叔。
“哦,她是你阿肥叔叔的女仔,前几年他老婆生了一对双胞胎。”二叔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我知道阿肥叔叔,他是二大爷的小儿子,我们都称呼他老婆叫阿肥娘,他们已经生了儿子,是那个捧着二大爷遗照的青年。
对于阿肥娘40多岁的年龄还生二胎的行为,我感到疑惑,问二叔:“呃,阿肥娘那么老了还能生?”
“谁知道呢,可能是想多留一个后代吧。话说回来,你爸24岁就有你了,你现在跟你爸一样大,什么时候带个女朋友回来?”二叔挤兑我,眼光有些促狭。
我没在意二叔挤兑我,怔怔地看着仪式现场,看着那个捧着黑白相框的青年,身影孤零零。
此时,前边唢呐哀乐阵阵,这边抖音猴子笑声频频,我有些头疼。
半个小时过去,仪式结束,众人回归到队伍中去,壮汉再次起棺。
到了一个路口,队伍停下来,壮汉抬着棺材转进右边的一条小路,爷爷告诉我可以走了,我随着众人回去。
跨过火盆,丢掉竹叶,再用柚子叶洗手,奶奶让我多用柚子叶搓手,她神秘兮兮地跟我说柚子叶能洗掉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我知道她是为我好,就按她说的那样做了。
亲戚们都去吃饭了,他们边吃边聊,我站在灵堂门口,感到无所适从。“快点来吃饭啊!”老妈在一边的餐桌上催促我过来吃饭,坐在她旁边的都是我不认识的亲戚,我摇头说不要。径直走向老爸那个位置,正在吃粽子的老爸跟亲戚朋友寒暄。
老板看见我走过来有些惊异,问我:“吃了早饭吗?”
我对老爸说:“没吃,老爸,我得回去了。”
老爸看向我,咽下粽子,说:“那么快?”
我说:“领导要我明天出差去外省那边。”
老爸说:“你跟爷爷奶奶说一声,就走吧。”
我:“哦。”
做好该做的事情之后,我随手点开订票软件抢了一张票,坐上返程的面包车,想到今天就能回出租屋,我感到一阵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