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石
1
我与丈夫的关系十分好，身边接触时间久的朋友都这样说。我也觉得如此，我可以坚定地说着我爱丈夫，每每听到别人夸赞他，我仿佛听到了自己被夸赞一样高兴。为此，我也常常被当做丈夫的附属，才会被别人所熟识。对于此，我并没有不快乐，因为我是爱丈夫更甚于爱自己的。
“云，过来。我给你买了喜欢的樱桃。”听到他回家的声音，我连忙起身，迎了上去。他站在客厅旁，身边站着一位高挑英俊的年轻人。
“这是我在文学中指导过的朋友。千直。”丈夫拍着年轻人的肩膀，笑容上带着一些疲惫。我礼貌地点头应着，接过他手中的樱桃，十分有分量。
“怎么买这么多？”樱桃颗粒饱满，未被清洗却闪着鲜红的光。
“你喜欢，所以多买了些。”他笑着应道。
“真是。肯定花了不少钱。”我一边责备着，一边开心地露出笑容。我简单问候过丈夫朋友后便退到卧室去，留下二人在客厅聊些事情。丈夫喜欢在家中会客，他曾说过在外会客无法做到安心。但在家中聊好事情后定会出门与客人饮酒，已成了多年的习惯。我缓慢地整理着自己的妆容。
过了不到一个小时，丈夫就呼唤我一同出去吃饭。我打扮地十分认真，以至于让那位学生眼前一亮，夸赞我不比年轻女子逊色几分。我谢着，回答道是丈夫呵护地十分好。在那晚的酒席上，那位学生问了丈夫许多问题，我则在一旁安静地进食，听着他们的话，便感到饭菜可口，杯中的水也变得甘甜了。
饭桌上摆放着颜色各异的美食，但丈夫与客人并没有怎么动筷，反而聊的很畅快，尤其是丈夫的饮酒频率，比往日快了许多。看着他因微醺而红的脸，我督促地为他夹了一些他爱吃的菜品。
“别光顾着饮酒。多吃些东西垫下才行。”我说。丈夫恍然大悟一般，拍了下自己的额头，“酒太香了，忘记了忘记了。”随后便痛快地吃下我放其盘中的食品。“你也应该吃一些啊。别光顾着看我。”说完，伸直了胳膊帮我夹了菜。
丈夫的朋友则闭口不言，静静地看着我与丈夫对话。等到反应过来，已经将朋友冷落了一会儿了。我微微颔首，表示抱歉，他则赶忙摇头。
“老师与妻子关系很好啊。”
我与丈夫都笑了。
等到酒局将近结束时，天已经如墨一般黑了。我挽着丈夫的手臂，与那位年轻人告了别。原以为这位年轻人与丈夫的其他朋友一样将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才会再次来访，但丈夫却对其赞叹有加，说是自己最得意的门徒。总之，他对这位朋友赞不绝口，不常谈论别人的他如此夸赞，令我吓了一跳。于是，我也就记住千直这个名字了。
2
丈夫是一位作家，虽不畅销但有着一定的读者，他也没有想要向文学家的方向努力，用他的话说便是喜欢安静的创作。丈夫与我赚取的钱足以过上舒适的生活，为此我与他从未谈论过钱的问题。但身边的朋友似乎常常为钱发愁，哪怕十分富裕也常常为钱愁白了头发。
我与丈夫在幼时便已经熟识，在未形成男女有别的年纪时，我常常凭着自己相对强壮的身体去欺负弱小的丈夫（那时还不能称为丈夫）。他带着黑色的眼镜，凭着天生优异的文学天分，在初中时便写出了出版在知名杂志上的文章。那时的丈夫还很开朗，前去他那时的住所，较小的房间中摆满了漂亮的书脊。那天的晴空随意点缀了些白云，阳光更是爽朗地撒满了房间。丈夫正在房间内读书，专注的样子甚至闪烁着温暖的阳光。就从那时，我便爱上丈夫了。
但除了幼时的玩伴外，丈夫对我没有其他的特殊含义。这种关系十分常见，青梅竹马也仅仅在不成熟的年龄才会存在，真正从幼时相识便步入人生殿堂的，仿佛在黑夜看到璀璨的太阳一般。可能我有些炫耀的意思，对于爱情这件事上，我轻而易举地赢得了丈夫的一生。就在这件事上，我是十分幸福的。
但丈夫并非如此。他才华出众，家境殷实，如果有迎娶漂亮新娘的愿望，并不是一件妄想的事情。我对丈夫的魅力十分自信，为此我仿佛变得自卑了些。但这只是些微小的事情，因为丈夫每晚都会在我的枕边安静地休息，醒来时会轻唤我的小名，并轻轻吻我的额头。结婚数十年来，并没有出现大的差错。
我的父母更是对这门亲事满意万分，仿佛抓到了能让我幸福的钥匙。
我过去从未想过我的一生将会如此。在情窦初开的少女时擦亮了眼睛，紧握住那时丈夫的手；在适婚的年龄与丈夫步入白纱萦绕的殿堂，与他交换了闪亮的戒指；在本该相互烦腻的中年时，却更加依赖彼此，甚至电闪雷鸣的夜晚降临时，他还会轻拍我的肩头，温柔地与我聊着没有意义的琐事。
我可以自称为丈夫的妻子，爱人，爱妻。但我更愿意自称为小偷，或是侥幸的人。我照镜子时，看着自己因为安心而依旧貌美的脸庞时，更加觉得自己浑身缠绕着罪恶的黑影。我惧怕这些，所以想尽办法抱住丈夫的手臂，用他人给予的安心去驱散心底的罪恶。
因为我禁锢了丈夫那空洞赤裸疼痛的心。
总之，我从记事时就熟悉丈夫，在幼时、学生时以及成家，都是有丈夫的陪伴的。但让我自己感觉，在丈夫就像空中飞着的鸟儿，一直在视线内却总是无法切实地摸到它的羽翼，为此我总是有种浮在空中之感。但丈夫十分关照我，在生活与精神上常常给予我很大的帮助。我坚定地爱着他，他则予以全力的回报。可以这样说：除了文字，丈夫与我近乎是一体的人。
给予我那浮空的感觉，绝大部分就是来源于阅读丈夫书写的文章。
这里丈夫写出的文章总是悲伤的，我更喜欢简单愉快的文章，但丈夫却无法阅读下去我书架上的书籍。他的书则寥寥几本，为何我说他喜欢沉浸于文字，那文字并非他人的作品，而是自己写出来的。他看着自己的书籍，犹如吸取着极大的营养，一遍一遍地翻阅，绝不烦腻。在这一点上，我感觉丈夫像是极其自大的作家。
“我在挑错误。”他总是这样说。
就在日子就这样平稳地日月更替时，上回那位年轻人又来拜访丈夫了。那天与上次的相会并未过去一月，为此夏日的蝉鸣更加严密了。我的身体羸弱而无法承受凉气，年轻人则与丈夫坐在蒸炉一般的客厅聊了会儿。我心疼将衬衫打湿的丈夫，便提出出去走走，让他们打开家里的空调凉快一些。
“我和千直出去就可以了。”丈夫起身要向外走去。
“我出去就可以了。”我阻拦道。就在我与丈夫退让时，年轻人开了口。“不如我们一起出去吧。”听闻，丈夫便答应了。
我与丈夫的家离市区偏远，周围的邻居大多上了年纪，牵着名贵的狗遛弯，时间仿佛流逝地慢了些。社区里种植的树木大多是杨树，在夏天的傍晚中，从树叶间隙中能够看到星点便的红色光芒，我十分喜欢，便仰着头拍了张树下的照片。
“夫人很喜欢树？”年轻人突然撇开丈夫问向我，我吓了一跳。
“不是啊，我喜欢漂亮的东西，树正常的样子我不喜欢，但透着晚光的树荫，却十分漂亮。”
“确实。夏天虽然很热，但晚上却很舒适。”丈夫挺直了腰板，也仰着头看与我一样的景色。我看着他的仰望顶端的神态，觉得十分漂亮。
“云姐刚才看老师的眼神，真是如情窦初开的女孩遇到心仪的人一样。”
在三十多岁的年龄还能被如此比喻，我的脸也由此变得红了。年轻人还在一旁开着我的玩笑，说什么脸一红则更像年轻女子，衣服得体，身材苗条，使我羞涩地说不话来。丈夫听了一会，脸上的笑意忽的消散了。年轻人见到后，立即停住了口。
“我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么？”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丈夫像是如梦初醒，猛然恢复了平时和蔼的表情。
“没有。只是想起了些事情。”
那时，他的眼睛里流露着唯有我能看出的悲伤。我明白他在悲伤什么，虽然我常常想要忘记，但那人逝去对丈夫的打击如此地大，我也没有可以去帮助的地方。
我也只能陪在丈夫的身边，一直陪伴着。
3
夏去秋来，能够明显感觉到太阳停留在云间的时段逐渐减缓了。我类如往年地开始收拾家务，将家中的凉席统统塞进擦干净的衣柜上，再将两人的薄衣洗好收拾进整理好的柜子中。看着暖和起来的房间，却总觉得少了什么。
早已到了丈夫回家的时间，却不见门的响动。翻看手机，也没有他的留言与来电。丈夫是一个健康的成年人，我并没有像管教小孩一样的拘谨，但还是有些在意。因为外面已经刮起了凉风，钟表也已经指向八点钟。
握着手机徘徊在落地窗前，看着穿行在星空下的车流，霓虹灯正将这个熟悉的城市打扮地宛如盛装女郎。我却没有心思去观赏景色，等待让口中干燥，心中也焦急一些。我不知道该不该去打一个电话，若是有事丈夫定会主动联系，但若是急事无法开脱，自然也是没有时间打这个电话的。在这种情况下，我打过去的电话也会起到打扰的效果。
就这样，我时不时地望下头顶的钟表，开始了晚饭的制作。餐盘是丈夫负责打理，现在却带着油污静静躺在水池中。香气缭绕的饭菜经过漫不经心的加工，味道却没有大打折扣，这点我比较庆幸。就这样，我将做好的饭菜放到餐桌上，静静地等待着丈夫的归来。
九点，十点．饭菜已经凉了。我无法忍受等待无果带来的烦躁，我拨通了丈夫的电话。
“云？”他的声音响起，带着慵懒的醉意。
“喝酒了？”我问道。
“对。嗯……我是不是忘记给你打电话了？”
听着他平静如水的声线，我感觉我的等待就像沉入深不见底的海底，听不到任何响声。我生气了，将眼前的饭菜统统倒进了垃圾桶中。
“今晚你不许回来。”我抛下这句话就挂断了。感觉丈夫解释的言语还未说完。
在短暂的怒气过后，我的头脑又被后悔的情绪所侵染。他一定是忘记了，无心之错无需当真。又或者是什么远方的朋友突然来访，不分由说地带走了他让其做东，无暇顾及我，这也不能算是过错。十分奇怪，他做错了我还要为其推脱，最后想起自己恶狠狠的语气，感觉自己做的过了些。
丈夫很快就回来了，气喘吁吁。身边带着一位朋友。
“云，没有生气吧？”他脱下外套，坐在我的身边。他的脸色红润，看到这张脸我的情绪就烟消云散了。他看到我舒缓些的眉头，便笑了起来，并示意让朋友坐下。
“是千直。他与妻子动了气，十分烦躁地找到了我，让我帮他想些办法。我哪有什么办法嘛，他为此硬要拉着我去借酒消愁。是我疏忽大意，忘记了你。”我微微颔首，表示接受。
千直喝的量很多，站在一旁左摇右晃，说了声抱歉就跑去吐了好久。丈夫也喝了不少，好在他有着清醒的头脑，与我一同为千直忙前忙后。终于将千直安置在客房后，我盘算着应该给千直的妻子报声平安，让其安心。
“是千直的妻子么？”我拨通后问道。
电话短暂地沉默后，就挂断了。
4
天蒙蒙亮，客厅千直的鼾声若隐若现，我睁着眼睛在黑暗的房间中发愣。我回想着昨晚那截然而止的电话，思索了半天也想不出事情会有着好的发展。大概是千直的妻子在深夜接到女人的电话，原本不快的心情得到了新的爆发。丈夫说明天早起再好好处理这件事情，让我踏实地入睡，想不到这件事犹如白纸上的污点，虽然不大却令我十分在意。
“醒了？”丈夫的声音十分低。我扭头看向他，感觉他也在看着我。
“嗯。但已经休息够了，眼睛无法再闭上。”我回道。我感觉丈夫在黑暗中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随后便沉默了一会儿，我又开始思考事情了。
“我想去扫墓。许久未去了。”丈夫突然又说了话。这句话让我心头一震，里面的含义让千直夫妻的事情显得宛如羽毛般轻薄。我张了张嘴，脑袋却不知该说什么。终于，我恢复了开口的能力。
“为……为什么要跟我说？想去就去好了。这些年不就是如此？”
“这次，我想带你一起去。”
去扫那人的墓？开什么玩笑？我竭力地去忘记那个人对丈夫的影响，丈夫在数十年中也是这样去避免在我面前提及。就在刚刚，他却碰触我与他之间的禁忌，这令我又重归到年轻那时心痛的年代。我用尽全力地摇头。
“我不想去。那位朋友，我……”我无法再说下去了。丈夫也不再开口，空气仿佛凝结，从紧闭的窗帘缝隙透过秋天的晨光。但我只觉冰冷，因为我感觉丈夫仿佛离我远了许多。
“我用尽身心去写了下一部作品。这就是为什么的原因。”丈夫留下这句话，原本上躺的身体转向了我，并用手握住我的腰部，让我与他相视，“安心些。我在这里。”
但我还是没有勇气去踏进她的碑前。
5
“实在是无理取闹。”千直气鼓鼓的面孔活像只烧红的水壶。我吃吃地笑了，丈夫在一旁看我一眼，我意识到自己的无礼，赶忙止住了。千直恶狠狠地说：“只能离婚了。”
“不可在气头上说傻话。”丈夫严肃地劝阻。我也附和道：“年轻人的心性是脆弱的，只需要好好地用心呵护，怎么能强硬地与心爱的女人动气呢？”
原来，在清晨时，我与丈夫从床上结束了对话后，便起身收拾起房间来。在饭桌上，千直头痛欲裂，加上我昨晚打过的那个电话，让他十分担心妻子的状况。没想到，他焦急地打过去后，却受到了妻子的严厉批评与恶语抵制。无论我与丈夫怎样解释都无法让其妻子怒气消除，让千直倍感失面。最终，两人不欢而散。
“当初是多么温柔的女子啊。我与妻子在大学中相识，相见恨晚，我可以断言彼此深爱着。但怎么会变成这幅模样呢。”经过我与丈夫的严厉批评与好言相劝，千直逐渐也恢复了理智，随后又陷入深深的回忆中，“我娶她的时候，是多么爱她啊。”
“爱不要时刻挂在嘴边。男人更多的是责任，用理性去控制才最为合适。”丈夫说。“去哪里走走吧，散散心。等到你与妻子都冷静一些，再好好相处吧。”
于是，丈夫与千直便踏出门去，在清净的早晨，用短暂的时间去放松紧张的心情。
令我惊讶的是，在那之后，丈夫与千直便不再来往了。至少，从未在丈夫的口中再听说过千直的名字。直到秋末，天空中轻浮起薄雪，我才在出版社门口遇到了正欲入门的千直。
“是夫人啊。”他开口说。我有些吃惊，毕竟有数月从未联系。我问他在做什么。
“正准备投稿。写了些无趣的破烂。”
“可不许这么说自己的作品。”我说。我注意到他不同以往的颓废模样，两侧的头发向外生长，戴着的眼镜镜片也有着隐约的污迹。脸上的胡渣包围着干涸的嘴唇，挺直的身体也变得佝偻，甚至白色的外套上也有着清晰的肮脏。“怎么变成这幅模样？”随后他的回答让我不知该怎么安慰了。
“我离婚了。”他略带抱歉地笑笑，仿佛在对曾经劝阻过他的夫妇诉说自己的过错。
6
那出版社位处繁华的街道边，我受丈夫嘱托来拿他过稿的杂志样品。据说还要与丈夫的主编进行细节的商讨，我便收拾整齐来到了那里。没成想遇到了千直，并得知他最近蒙受变故。看着他悔恨与痛苦的表情，我带着失魂落魄的他到温暖的店铺，想要劝导他。
“为什么会离婚？难道是那天的事情么？”坐在舒服的卡座上，我点了杯热茶，并为他点了相同的一杯。他像只受惊的猫一样不停歇地看这看那，如头顶的灯具，周围棕色的墙体，以及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的顾客。
“谢谢夫人的茶。”他总算将注意力转移到我的身上。我感觉他的精神好像出了问题。正当我绞尽脑汁去思考另一个合适的话题开场时，他又猛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并不是那天一件事。我与她是一步步走向这不可挽回的深渊，每一步都极为微弱，却无可否认地滑进去。等到真正分开的那一天，我才有机会去观察我与她是如何滑进来的。”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想，你与妻子都没有思考清楚，就结了婚；又在缺乏冷静的时刻，撕开了彼此的珍重。看看你的样子，你应该好好去道个歉。你十分爱她，对么？”我俨然一副涉世已深的长者一般，用成熟的言语去开导面前正受爱所伤害的年轻人。他却摇摇头，将眼泪洒进手中的茶杯中。
“回不去了。我实在想不出该怎样面对她。”
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唯一能做的只有坐在他的面前，劝慰他，并有其他事件分散他的注意力。可他紧紧地握住茶杯，消瘦的脸因为悲伤爆出了青筋。我暗暗认为，大概是丈夫无法认同他对待妻子如同懦夫的态度，才与他不再来往的。无法将女人的心紧紧握住的男人，就如同鸟儿失去了翅膀一样，没有足够的底气去展现自己的力量。可他却问出了令我面容煞白的问题。
“你与老师究竟是怎样表现得如此恩爱？明明老师心中住着另一个人。”
这句话犹如在我的心中撕开血痂，看着里面从未痊愈的血肉，并说“里面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啊”，在狠狠地往里面滴入白酒一般地冲击我的头脑。我颤抖着将茶杯放到桌上，手上传来热茶水的感觉。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师将他的过往当做人生的经验，用来劝阻我不成熟的行为。就是那天醉倒在老师家中的翌日清晨，他带着我走到了那位名叫‘胥瑶’的女子墓前。听过他的故事，我实在是无法认同他的这种生活方式，并充满着鄙夷的态度。对我而言，与自己不曾爱过的女子同床共枕地厮守一生，便是极为惨重的人生。可是，老师他却面朝着太阳，仿佛将我这顺从心的思想硬生生比进污浊的粪水中。就是这样，我与老师便不再联系了。但是，这个问题在我心中牢牢地扎住了根。为什么夫人与老师看着如此恩爱，并将演技刻画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是什么让你紧贴着不爱自己的男人身上，甘愿将自己精彩的一生全权托付给一个从未爱过自己的男人身上？”
我的头脑逐渐恢复了转动，虽然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为秘密的败露而想要逃脱，我却自己强硬地命令自己坐在这里。坐在这里！为自己辩解！我的心是这样告诉我的。而且，我的怒火也在缓缓升起，一是面前这位男子毫无掩饰地将他人私事摆在明面上令他人难堪，二是他正用难听的言辞谈论着自己的丈夫。
我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都凝结了。手腕上手表的声响异常响亮，可能是我的神经变得敏感，但脑海中确实有声响在提醒着我时间的消逝。我深深地呼吸，让冷气循环自己的身体。
“你的问题，简直像幼童之言，丝毫不加思考。”
“那也请夫人回答我的问题。这有关于我对于婚姻的想法。”他正将受伤的痛转移向其他问题的思考，使那颗受伤的心得到缓解。他与妻子如此恩爱，却在年轻时刻便难以忍受彼此，痛苦地离开了：相比之下那从未爱过我的丈夫却与我和谐地相处了数十个年月。他想要明白这里面的缘故。我正充当着丈夫的角色，将他未讲述完的过往重新讲述给他。
“还请告诉我。细致地加上女性的想法，告诉给我。”面前的千直万分恭敬。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那红肿的眼睛急切地需要着我的语言。
“好吧。这件事丈夫已经讲述给你，我在重述一遍也未可。但是，对于你之前所说的话，我感觉刺耳，那简直实在侮辱我的丈夫。我想要听到你的道歉。”听到这席话，千直才醒悟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连忙道歉，说了很多遍。我点了点头。
7
那时开口的我，只是沉浸在回忆的痛苦之中，却并未看到久久盘旋在头顶的阴云正渐渐被暖阳照射，变得透亮。
“我与丈夫是从小相识，在脑袋还带不上大人的帽子时，就牵着手一起成长了。当然，那时的我与丈夫的关系还很单纯，我将他当做自己疼爱的弟弟，因为他年幼时喜好读书，不爱运动，身子较为羸弱。而我却疯跑在大街小巷中，甚至在初中的学校中当过体育生。”
“我爱上丈夫，大概是日久生情的爱慕。年幼的我并不知道我喜好陪在他身边的心情，但在青春的情窦初开的时刻，看到了他在阳光下阅读的侧颜。那天的景色令我终身难忘，那也让我养成了常常偷看他侧颜的习惯。他就像我人生中唯一的男性，我的眼睛从未在他身上转移一刻。我简直是为了丈夫而出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我无法想象我离开丈夫的情景。为此，我更加粘腻着丈夫。而丈夫则一如此往地将身心托付向书籍，从未注意到我的感情。我从未有过告白的想法。不知为何，我那时自信地认为，丈夫他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没人能抢走他。”
“丈夫一心向往更高的山峰，用文字去堆砌自己人生的高度。但是，涉世未深的丈夫那时写出的文字，虽然比同龄人写出的文章好出几倍，但依旧无法入成年人的眼睛。他写了又写，投了许多稿子却一一退回，甚至被编辑发来贬低的邮件。就这样，丈夫深深地自卑起来，眼睛里从未再有过以往的颜色。因为专注写作，丈夫的老师认为他不务正业，被家中的长辈斥责。我记得那是在班中的自习课上，班中静悄悄的，丈夫却就在门外受到父亲的指责。墙壁外传来沉闷的响声，丈夫的痛吟声，以及老师的制止声。我们都明白发生了什么，年幼的我们都屏住了呼吸，耳朵却仔细地听着窗外。丈夫父亲的辱骂声不堪入耳，我不便于描述，总之从那天起，丈夫就从未笑过了。我不知该做什么，我只能睁着胆小的眼睛，看着丈夫因为自卑紧皱起来的身体。那时的我应该去安慰丈夫，为他舒展受伤的身体，但我却没有这么做。我喜欢丈夫的消息已经被众人所猜出，我不习惯那样的场面，所以尽量躲避着丈夫。大概你会明白这样做的想法吧。”
“但是，班上却有另外一个同学轻易地做到了我想要做的一切。她不分由说地撕开了丈夫的防备，将丈夫写出的文字每一个都细细地阅读，并毫无保留地夸赞与表扬。丈夫的心仿佛受到了鼓舞，两人的距离也越来越近了。那位同学名叫胥瑶，长相甜美，留着一头漂亮的黑发，眼睛灵巧地像是明月一样。不仅在特殊时刻陪在了丈夫身边，充满女人味，她还将丈夫的文章强硬地推举给了语文老师，让其对丈夫进行细微的教导与改良。总之，丈夫在胥瑶的帮助下，逐渐走出了自卑的阴影中，受着胥瑶的指引重新回到世界上。我自始至终未将胥瑶当做情敌看待，并与她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只因为，那时的胥瑶，大肆宣扬着自己喜欢的另一位高年级男生。”
“上面讲述的事都是在春天所发生的事，人们正欲脱下繁琐的棉服，穿上轻薄的单衣。我与那时的丈夫，胥瑶与那名男生常常行走在春芽萌生的道路上，四人的眼中都充斥着五彩缤纷的色彩。丈夫在那年的夏天文笔得到了突飞猛进的增长，我在体育考试中也得到了出色的成绩，胥瑶也早已成为丈夫文章的第一读者，对其文章进行专业的讲解与欣赏。原来，胥瑶是文学作家的爱女，自幼便受文学的熏陶。俩人合作着完成一片片优秀的文章，并发表在出名的杂志上。我看着逐渐开朗并向目标大步迈进的丈夫，感觉十分快乐。我看着胥瑶，也从心底感谢着她对丈夫的帮助。”
“令我感到丈夫对胥瑶的爱，是丈夫在那年秋天所写的《爱石》文章。那文章内容简直与名称相同，爱的深刻宛如硬石。细致的描绘着丈夫与胥瑶一同研究文学的过往，一起学习，玩耍的回忆，以及对胥瑶的感谢与专一。那也是丈夫真正的成名作。那篇文章获奖时，我与胥瑶就坐在一起。我惊恐地看向胥瑶时，胥瑶那美丽的眼睛已经浸满了泪水，幸福正从那泪水中呼啸地吹在我的脸上。我作为女性的直觉，感觉丈夫已经不知不觉间离我万丈远了。我痛苦地决定将要退出这种关系，为丈夫与胥瑶腾出位置。那时，我觉得胥瑶一定会将心转移向丈夫，放弃那位高年级的男生。”
“胥瑶去世的时间，就是那个寒冷的冬天。就在丈夫获奖的不久，胥瑶便晕倒在前往教室的走廊上，脑袋摔出了血液。我与她的友情并不因为丈夫而发生变化，我与丈夫焦急地赶往了医院。原来，胥瑶早已在年幼时便患了无法治愈的病症。她缠着纱布，开心地与探望她的朋友打着招呼，我与丈夫早已在她的口中知道了这一切。我看着她欢乐的笑容，眼泪无法制止的留下，丈夫也一言不发，看着窗外随风摇摆的枯枝。对的，胥瑶还声称不要告诉那位高年级的男朋友。我万分质疑，却不好在丈夫面前问胥瑶这件事的事宜。在一个合适的时间，我问她，看到了丈夫的告白不打算做些什么么？她是这样回答的：‘我并不喜欢他。他的文采我不想埋没，帮他一把罢了。’我听到这里，竟然高兴了。明明眼前的这位女中之花即将凋谢，我却露出了笑容。”
“但是，她是为了丈夫才来上这所学校，也是为了丈夫，才去学习文学，学习赏鉴文字的。丈夫年幼时在幼儿班上写出的文字，被她看到，并深深地被那时丈夫所写出的充满颜色的文字所感动。她在刚刚入学时，常常想要与丈夫接近，但却总是有我伴其左右。在得知自己病情之后，她才鼓起勇气去接近丈夫，为了在去世后不去影响丈夫与我的关系，（虽然我尽力避免，但我喜欢丈夫已经是众人皆知了）才撒了自己喜欢高年级男生的谎言。她是爱着丈夫的，时间比我还要早很多，更深。我无法想象她看到《爱石》时的喜悦与感动，更想象不出她明知自己年月不多时还能听到自己深爱的人去回应她的心情。她为我留下了信，里面写着她对丈夫的感情，不愿此生都无法被丈夫所得知，只希望在不影响我与丈夫感情的时刻将那封信交给丈夫。我爱着丈夫，所以那封信丈夫还从未得知。丈夫不知自己爱的人正爱着自己，我想到这里，就万分对胥瑶感到亏欠。我不敢将那封信交给丈夫。不敢。”
“我将这份亏欠融入与丈夫的婚姻中，亏欠融入到爱中，使我与丈夫有着微妙的距离。丈夫心中深藏着拯救自己、成就自己的胥瑶，对我更是有着距离。但是，你明白我与丈夫如此么？丈夫的心因为胥瑶的死变得坚硬，不只是我，他早已对世间的女子失去了兴趣。我保持着自己女性的美貌，不只是为了自己变得自信，更是为了让丈夫对女性有着最后一点的欲望。丈夫更是明白无法真心爱我，委屈我与这个不爱他的人厮守一生，才会更加对我好些。丈夫的责任，他对我的感情，是责任，若是没有我，丈夫的生活更是难以保持的。什么爱与不爱？我需要丈夫，丈夫也需要可以容忍他继续怀念胥瑶的妻子。保持好这些，便是原因。”
说完这些时，我的眼前出现了胥瑶可爱的笑容。她正像鼓励丈夫一样地鼓励着我，我感觉深藏在心底许久的亏欠随着话语得到了些许解脱。我在心中说了许久的对不起。我的眼泪早已打湿了衣衫，千直一言不发地为我递了纸巾。
“你不觉得我就像是小偷么？偷走了他们两人相互爱护的心，将自己自私地硬插入丈夫的生命里，霸占着丈夫。”我痛苦万分，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我的半生。我曾经也像千直一样妄想过，只有丈夫真正的爱我我才能与他厮守一生，但看着他因为胥瑶的离世而失魂落魄的模样。我又感到他现在正常的生活是多么不易。我也设想过去追寻过深爱自己的人，但实在放不下丈夫，就放下这样的想法。我是如何默认了丈夫不会爱我呢？我又是怎样安心地留在丈夫身边呢？
“不是的。”千直的话语打住了我自虐一般的想法。“一定不是的。夫人与老师的过往，是常人无法经历的珍重过往。老师坚定地爱着胥瑶，并用一生去怀念，在此过程中也尽到男人的责任，将妻子保护的十分幸福。而夫人你，更是深爱着老师，并背负老师此生的不幸，为了不是自己的错误自责了许久。责任与爱，才能让婚姻如石一般的稳固。我万分地敬佩你与老师。”
“难道我不是小偷么……”我
“不是。老师没有你是不行的……我认为，如果没有你在照顾老师，胥瑶也一定不会在明知自己身患重症而去接近老师。她一定是知道你会治愈老师，才会放心地拯救老师的。”
我那时，身子蜷缩着尽情哭泣。我感觉到胥瑶在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背，仿佛春风。
8
不知是多少个岁月过去，我与丈夫已经白发斑斑，悠闲的像是躺在屋檐下晒阳的老猫一样。
“云，春天又到了。”丈夫将身子深深地埋在椅子中。我端着泡好的热茶，走到他的手边。
“是该去给胥瑶扫墓了么？”
“对啊。她的那封信里，清楚地说我们都最爱春天了。”他眯起眼睛，看着窗外微开的花朵。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正传递着温暖。
“胥瑶看到我的那天，会怎样高兴呢。”我说道。那日，我与千直诉说完我与丈夫的过往后，我便将困扰我许久的那封信交还给丈夫了。丈夫阅读完，久久站立在窗边说不出话来。我那时简直万灰俱灭，感觉丈夫会厌恶起我这个深藏胥瑶心意的贼人。但是，他却笑了。
“这是我在记事起的冬天里，最高兴的时刻了。”他走到我的面前，拉住我颤抖的手，“一定困扰你很久吧？谢谢你。若是你早些给我，我说不定会丧失对世界的兴趣，去殉情了。”听到此话，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卸去了，倒在丈夫的怀中尽情地哭泣。
丈夫终于走出了胥瑶去世的阴影，开始读起他人的文章，并饶有兴致地评论。写出的文章也不再会阴郁，文字常常充满着清透明亮的感觉。更让我吃惊的是，丈夫终于将石头一样的心变得柔软，开始容纳起陪伴着他多年的爱妻身上。我终于感受到了丈夫真正的爱。而我，终于从自责中走出，真正直面丈夫与胥瑶的感情。我也跟随着丈夫一同扫墓了。看着墓前胥瑶年轻美丽的容貌，我感觉她的笑容在治愈着我与丈夫两人。
“那天你问我一同扫墓的那个晚上，你说的那部用尽全身心的文章，怎么没见你写过？”
“我写给胥瑶的公布给了众人，但是，这篇文章只写给一人。这文章，将用我余生去书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