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北京虚情假意的阳光有别, 上海冬天下午的阳光是掏心窝子去温暖人。江宁路上在整修, 一地泥泞让人几难下足。梧桐路和高档公寓小区门口间立着二三道看板, 平时热络过了头的房产推销中介们在平静的下午难得地两三成伙散着烟。上海很偶尔地给人一种恍惚, 觉得是在成都的老城区, 节奏慢得惹人犯懒。但不同也从阳光里找得出来: 成都冬天的太阳是温煦得毫不娇柔, 暖人到底但不带走什么, 也不带来什么, 除了灰尘; 上海冬天的阳光和在上海的女人一样, 有股子弄烟惹雨的骚劲, 像提香的画, 比起动人更是媚人。
金宇澄繁花里写道, 众人在李李的店堂里吃饭, 李李道, 有个新加坡男人托她作中, 寻个上海女伴。阿宝回, 哪里有什么乡下女人上海女人, 在上海的女人就是上海女人。阿宝这么讲, 的确是有道理的, 超大型都市, 单提出来国内的北京上海和广州, 五湖四海的人聚集到那里, 都或多或少会沾连着城市的风气, 这和文艺复兴那时代佛罗伦萨派画家注重构图平衡、解剖和营造朦胧感, 而威尼斯画派更偏好色彩的调和, 让绘画从素描配描色到用色彩作画一样 —— 都市对人的影响, 是润无声透进骨的。在北京的时候, 整天地我巴不得把整幅窗帘都一拉到底, 半点光透进来都觉得自己像要被灼伤的吸血鬼;回了上海, 不上课的清晨, 我就默不作声地坐在阳光能直射到的最后头, 靠着墙琢磨今天哪个女孩能跟我一块出去, 怔怔地犯迷糊。和我同居的大姐姐就说, “你抵在那, 真像胡夫金字塔, 好像亘古就在那了, 被日照雨打 。”她一说, 我就想起以前在百度诊疗上瞄到的一个有趣问答, 患者问年纪轻轻怕得腰椎间盘突出怎么办, 大夫说, “多晒太阳吧”。于是我就想入非非, 或许因为天天晒太阳, 我们才能继续看到金字塔。
在每个上海冬天太阳暖到媚人的时候, 我都不禁会想到那年的第一周, 圭怡从北京来上海找我。彼时我和她住在长乐路, 锦江饭店旁边的弄堂里厢, 俩人每天早上天蒙蒙亮起, 拉开纱帘打开窗户, 让晨气扫清一晚上空调的干闷, 这对于我们两个在北京呆惯了屋子里净是暖气、穿着裤衩到处跑的人而言, 是真正的苏醒。在北京的时候, 早上八点前出去趟根本想象不到。但那些个早上, 我却兴冲冲拿包烟带上火柴, 出门给她去买汤包和生煎, 带回来俩人围着床边的桌子, 专心致志地吃着。这次回上海住的屋子近徐家汇公园, 有个约莫十平米, 里头种了竹子的小院, 屋里头一张大铜架床摆在当间靠墙, 也总让我想到张爱铃那时候和苏青校稿时候住的房子, 屋子里实在没什么陈设又逼仄, 俩人搬来桌子就那么在床前一偏偏看着, 有股子清冷悠远。
她在上海的那一周, 二人散步回来总是早早过了正午快临近两点钟。她随便套上件我的帽衫戴上我的报童帽, 俩人搀扶着彼此走去长乐路和陕西南路的路口近作协的弄堂门洞里买盒饭, 这次回去阿叔还记得在递给我狮子头的时候边夹青菜和鸡蛋边叮嘱我, “侬肉吃多了容易痛风的晓得伐, 来, 噶侬加点青菜!” 和早晨一样, 围在桌子旁俩人边吃着盒饭边讨论漫画的分镜和场景布置, 然后好一会晨光, 默然不语只顾低头夹菜。
我送她去虹桥机场回北京的路上, 二人也是这样不发一言。我一直以为, 人同人感情甚笃是完全不缺话倾诉, 与你话到天光也不累。但在那一路上我头一遭觉得, 眼睛能传达得比话语多得多, 而亲吻是恋人间独有的语言, 唇齿厮磨间说着和超声波一样的, 只有在这频率上的两人才听得到、听得懂的语言。日语里话语写作“言叶”, 真正重要的话也许就像是一片树叶之于一棵巨木, 说到底不过是只言片语。在她临回北京前的第二个晚上, 我们俩前后脚进入复兴中路的棉花俱乐部。装作互不相识的相互挑弄, 我着酒保为她点了一杯荔枝马提尼, 之后像莫不相识一样, 攀谈着没有意思的话题。见我局促着划坏了好几根火柴才为自己点着了烟, 她淘气地讨了根装作熟稔地抽着。终于心急的她忍耐不住, 拉过我赴上一个不容置疑的吻, 牵起我扬长而去, 我都来不及和竖着花白马尾辫的外国老萨克斯手寒暄道别。出了门她转身冲我黠笑, “那吧台小哥现在一定觉得你丫怎么那么牛逼”。酒的暖劲没垫多久, 我和圭怡就寒上加饥, 到路边要了碗馄饨, 两人唏嘘着雾气就那么吃着。告别了热情的老板娘, 在冬天深夜的上海我犯了内急, 俩人遍寻着公共厕所而不得, 于是我只得去了一个小区随地解手。
她孤零零站在小区的门口等着我。深夜一整个上海万籁俱寂, 像世上就余我们俩人, 这种感觉在很久之后, 我才再一次感受到。她站在那等着我来接她, 她看到我, 等着我过去, 然后低声和我说了什么。我遗憾又高兴正因为我忘记了她说什么, 我才把那晚上她的告白刻在心上而不是印在脑海里。我常和人道, 喜欢林夕给王菲在当时月光里写的那句, “能够呼吸的 就不能够留在身旁”, 一切都变幻莫测, 我太清楚杜尚的那句,“期望和标准都是杀人诛心的词”, 而习惯着在别人拒绝我前先拒绝自己。但那天她拔开了我空气一样的茧。我觉得那晚上, 那一周短暂存在于上海的她, 柔情似水, 像王小波东宫西宫里的阿兰, 美丽动人, 等待着被摧残, 准备着去摧毁我。
一路上她靠着我, 我的手轻落在她的头发上, 她的睫毛在我脸上的触感, 手指在我手中漫无目的的航行, 让我体会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快乐, 是从没有从任何人、任何作品里体验到的满足与喜悦。
上海的味道, 在于她的不裹挟, 但又在相迎的片刻就让你染上她的气息。圭怡并没有彻底成为柔酥化骨的江南女孩, 她依旧在兴起的时候不管自己嫣红泣血, 热辣地一甩头发和我道, “走! 去浴室!” 也依旧是那个在初次见面被我弹了脑呗后追着我打, 把我小腿踢出血的湘妹子。但在上海她也有了那顾盼生情柔情似水, 她自然地接纳着我, 在黑暗中我们互相看着彼此, 当时我闻到了她搁置在茶几上中华铅笔味道, 觉得温厚踏实又甘苦透彻。后来我格外钟情香根草味道的香水, 特别是在冬天。喷在围巾上那怕不糊脸上也觉得暖, 像把曾经的恋人披在脖子上, 吸到身体里再不放走。
张爱铃在《都市的人生》中提到, 都市人的生活感受受第二性影响极大, 我们往往先看到关于海的文字再看到海本身, 搁爱情上则更是这般, 相当一部分的当代都市男女, 看的爱情电影、小说、戏剧远比真正体会到的多得多。这让都市人陷入了一个误区, 与其说谈爱情不如说是在作戏, 演着自己想扮演的角色, 请对方入瓮不是找了个伴侣而是找了个共演, 这样想也不难理解为何现在的爱情物质性这么强了: 大家伙都是讨生活的, 搁一起演戏归演戏, 片酬分红少了那可不是嘴上说的, 白纸黑字的合同上明码标价。
锵锵三人行, 或者我们说窦文涛和他的绯闻男女友们, 有一期嘉宾是窦文涛的损友冯唐和他人生导师俞飞鸿。这期里头俞飞鸿点了两句颇意味深长的话, 其一是她回窦文涛自己台里的年轻女孩子大多选择不婚由于实在想不出结婚有什么好处, 俞飞鸿说, 现在九零后的年轻人们结婚的成本越来越高了, 跟他们那时候不一样了。在我今年早些时候写论文的时候, 班里大家伙一道和导师议论题目, 在一众诸如《如何切实从地方的角度改变中央与地方行政关系与状况》中, 我的《上海夫妻排队离婚贷款买房现象背后房产对于都市布尔乔亚阶级婚姻的意义以及婚姻前景展望》显得与众不同到好笑, 但老师—— 一位九十年代迁往海外(其中原因我们按下不表)的人民大学博士——抬了下他硬得像黑马鬃刷子的眉毛颔首笑道, “这才是你们这年纪该写的嘛!”之后他收起微笑, 义正严辞冲我们道, “我离开(中国)太早不了解, 现在的谈婚论嫁都是这样啦? 在我们那个年代, 不说知识分子, 稍微受过点教育的男女, 谈对象的时候谈到这个(money), 是要”, 他顺势双手交叉摆在胸前, 断然往下, “这个的。在我们那时候这是很羞愧的事。”我听到的时候不是感叹中国有那样浪漫主义潇洒利落的年代, 而是深觉那时候的知识分子们可爱、天真。
有个我很倾心的女孩, 她曾在我写这篇论文的深夜和我隔着三个小时一万多公里问我, “你会愿意和喜欢的人一块在上海一块买房子还月供吗?”我当时回她, “我能直接付全款干嘛要还房贷。”她如常翻了我个白眼道, “我特烦你总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不知道我愿意, 到现在为止依然不知道。
谨附张我给朋友拍的照片, 和我喜欢的女孩一样也是湖南女子, 望诸位雅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