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系线
文/萧九流
1.
林凡是在小学二年级意识到自己异常的。
她还记得那次作文题目是描写一种自己周围的现象，老师特意拿出她的作文做反面教材，站在讲台上大声念了出来。
“我的周围有很多线，细细的，连着每一个和我有关系的人，用手去碰，没有实体，它们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我站在中间，像被包裹的茧......林凡，你有臆想症吗？”老师一巴掌把卷子拍在桌子上，嘲弄地看着她。“还是说，你为了糊弄老师，不惜费这么大力气幻想出了一张蜘蛛网？”
“我没有！”林凡小声地辩解道，捏着衣角的指节都微微发白。“我真的能看到......”
“不服气是吧？来，班上的同学告诉她，你们能不能看到自己和别人的关系线？”
“没——有——”小朋友们的喊声、笑声几乎把房顶掀翻，林凡坐在一片嘲弄声中，委屈得小脸儿通红。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才发现，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线”。
它像是天赐的礼物，把林凡变成了一个有小小特异能力的女超人。
2.
等林凡发现这些线的真实作用时，她已经初二了。
班级里开始悄悄流传起“林凡妈妈是环卫工人”，“她家住在垃圾堆里”等充满恶意的话。先是有人在背后偷偷指指点点，后来只要她进班级，几个男孩子总会夸张地捂住嘴巴，一脸嫌恶。到最后女孩子们也不和她玩儿了，她们说，林凡身上有股垃圾味儿。
“哎，你家真住垃圾堆旁边啊？”下课后，闹得最凶的两个男孩子凑过来，笑嘻嘻地问道。
“你住垃圾里，吃垃圾，那你是不是小垃圾虫啊！”
“哦哦哦！小垃圾虫！林凡是小垃圾虫！”两个男生唯恐天下不乱地在她身边嬉笑打闹起来。同学们早已熟悉了这种捉弄方式，大都各干各的事儿，只剩一小部分，饶有兴趣地瞧着这一出闹剧。
“哎哎你别推我啊，我可不想染一身垃圾味儿！”男生猛的推了同伴一把，老大不乐意地走回了座位。
同伴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顿感面子有些挂不住，他憋着气起身，见大家都幸灾乐祸地看着他，怒气冲冲的直朝林凡去了。
“你他妈看什么啊？”他像是找到了发泄口，一脚踹翻林凡的桌子。“我跟你说话呢。”男生一把抓起林凡的头发，表情狰狞，铁了心的要挣回这个面子。
“松手。”林凡声音轻的几乎要融进空气里，男生挑起眉，假模假样地凑近了林凡，做作的表情瞬间引来一阵哄笑。“你说什么？”
“我让你松手！你他妈玩儿够了没有！”林凡用力推了他一下，发了疯似的捡起地上的书朝他砸去。“你他妈才是垃圾！我杀了你！”她的手触到一根冰冷的金属丝，一瞬间那些被欺压嘲讽的回忆统统涌上脑海，林凡尖叫一声，狠狠扯断了那根线。
她愣住了。
线居然变成了实体？
平日蒙着淡雾的线此刻无比清晰，她一一摸过去，清晰感受到了金属般的质感。
男生突然哑了，他晃头晃脑的扫了一圈，发现大家都看着自己，不解地嘟囔了几声，回到座位上去了。
像是完全没看见林凡。
“爸妈，我回来了。”林凡无精打采地推开了家门，敷衍的打了个招呼。“我去写作业了。
“凡凡！”林文彦等待已久，见女儿回来了，赶紧大步迎了上去，激动地搂住了林凡。“爸爸升职了！快，快去洗手，你妈妈做了好多菜呢！”
林凡应了声是，再转身看着林文彦，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男人身后似乎有淡淡的灰尘浮动，闪着半透明的金属光泽，像极了关系线的碎末。
林凡洗了手坐在饭桌旁，心中隐约浮起了一个念头。
3.
林凡极少生气，父亲升职后收入增加了，家里也换了新房子。上了高中，同学们也很好相处，林凡在很久一段时间都没有机会再次确认自己的能力。
现在的生活就很好了。
直到高考。
拿着一个让同学羡慕，老师、父母满意的分数，风风光光地考进自己最喜欢的大学，未来一片光明......这对她的诱惑力太大了。
她有一个改变未来的机会，现在不做，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六月六号那天晚上，林凡一夜没睡，直到天蒙蒙亮，才终于亲手拧断了和好朋友的那根关系线。她把脸埋进膝盖里痛哭，哽咽着趴到桌子旁，认真写下了二人间发生的点点滴滴。
有些事她不能忘。
成绩出来的那天，林凡几乎不敢相信电脑上的分数，父亲声音里溢满欣喜和骄傲。“好，好，好！真不愧是我的好女儿！”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有眼泪重重砸在她的肩膀上，滚烫的。
她又想起好朋友对她的视而不见，指甲死死掐进自己肉里，她回头笑。
“爸，妈，我成功了。”
为了成功，为了她和父母的未来。
一切都值得。
4.
林凡如愿去了她最想去的大学，周围尽是全国各地的顶尖学生，她紧紧抿着嘴唇，有些紧张。
“你连最基本的定理都不知道？”
“这个很简单啊，上课听一下就明白了。”
“你怎么考上的国大？我觉着光靠刻苦应该来不了这儿吧？”
“老师，能给我换个搭档吗，我不想和林凡一组。”
她受够了那种看蠢货的眼神。
——我想和他们平等相处。
——我要他们对我刮目相看。
林凡成了学校里的传奇。
喜欢她的人爱得如痴如狂，恨不得化身为她最忠实的崇拜者，一举一动都牢记在心。剩下的人，大都是之前和她关系一般的人，也说不上讨厌，只是再提起这个人，就像一尾滑过脑海的鱼，水渍干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林凡是个很好的人啊。”
到底哪里好呢？大家又说不上来。
只是看向林凡的眼神越来越多，有人专门开了帖子研究她的一举一动，到后来，她连吃饭穿衣都有人模仿。
林凡逐渐挺直了脊背，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自信。
她的一切，众生仰慕。
直到陈然出现之前，林凡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现状。
陈然像夏日一阵凉风，突然就吹开了林凡内心深处的那扇门。
她疯了似的打听一切有关陈然的消息，创造了无数次偶遇，只为了多看他一眼。
林凡再一次被陈然拒绝后，扯断了一大把同学线。
换来一次主动问好。
直到林凡切断了和五个室友的关系线，陈然才终于开始冲她笑。他脸有点红，牵起她手的时候，有羞涩的试探。
“我很喜欢你。”陈然眼里满是深情，理智和克制散的一干二净。
“我也是。”
她轻吻上陈然的脸颊，眼底的浓情蜜意里，悄悄藏了几分得意。
这世界没有她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
5.
毕业季在即，大家都为了工作忙得焦头烂额，林凡用几个远亲作为代价，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那份足以让所有人都眼红的工作。
成功于她而言的确容易的过分了，十个点头之交换来一次合作会议，五个同学换来一次重要任务，再加上一个疯狂喜欢自己的追求者，最高的位置眼看着就唾手可得。
她周围羡慕的眼神越来越多，身边可用的线却越来越少。
林凡并不在乎那些不重要的关系。
她要赢。
“小林啊，你对公司做的贡献我都看在眼里。”她的老板是一个温和的胖胖男人，叫许强。“可是最近公司很多员工都反映不认识你，你看是不是你们的日常相处有什么问题啊？”他随和地拍了拍林凡的肩膀。“如果我安排你更重要的位置，底下的人怎么能服从你呢？”
关于林凡的事情他也打听了不少，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公司的风言风语又最容易给人贴标签，雏鸟还没张开羽翼，她能承受风浪吗？
“我认为......”林凡正想开口，就被许强打断了。
“你先回去吧，公司考虑好了会给你答复的。”
这就是变相拒绝的意思了。
林凡死死咬紧嘴唇，不甘心地退了出去。
6.
“凡凡，好点了吗？”陈然正小心地给她揉着肚子。
林凡本就心烦意乱，又赶上生理期，疼得额头直冒冷汗。陈然的手心炙热，力道也刚好，她稍微放松了些，勉强点了点头。
“好多了。”
“那就好。”陈然揉了揉她的头发，去厨房盛了一碗红糖姜水，又扶林凡坐好，一勺勺吹凉了喂给她。“别担心那么多，你还有我呢。”
姜水的温度正好，喝得人小腹暖洋洋的，林凡身上恢复了点力气，刚想说点什么，听到陈然的话，顿时大脑一空。
“我还有你....对啊，我还有你。”林凡眼神飘忽空洞，声音低的几不可闻。
“不烫了，你先喝着。”陈然没听见她说的话，把碗放在了桌上。“我出去给你买点吃的。”
直到关门声响起，林凡才如梦初醒，她死死攥紧了被角，眼中满是挣扎。
那根关系线一定能帮她得到想要的......
陈然这么爱她，一定不会忘了她的。
她也是为了两个人的未来着想，并不是只为了自己，难道她就只能待在那个普通的职位上，一辈子碌碌无为吗？
她不甘心。
林凡看着慢慢浮现的关系线，握紧了陈然的那根。
“我会和你说清楚一切的。”林凡闭眼低声喃喃，一点点扯断了那根线。
一碗红糖水喝完，电话也刚好响了起来。
“林凡啊？公司这边考虑了一下，认为你有这个能力上岗，详细的情况等明天你到公司再谈吧。”
林凡挂了电话，脸上慢慢浮起笑意。
她忍痛下了床，准备做上一桌子好菜，等陈然回来好好庆祝一下，她要告诉他自己有多爱他。还有，他们以后就可以换大房子了，再也不用为了日常开销苦恼了......
林凡哼着歌儿，满心期盼。
陈然再也没回来。
7.
陈然的确是不认识面前这个女孩子了。
女生的脸像是蒙了一层雾，影影绰绰的，她说她叫什么？林凡？
直到面前的女生把那些臆想的回忆讲述到了“你刚才还因为我肚子疼替我煮红糖水。”陈然终于听不下去，客气地打断了她。
“你所说的和我完全是两个人，我不认识你，林...凡是吧？你怕是认错人了。”陈然绕开她走了。奇怪的是，这个前一秒还在他面前喋喋不休的女生，在转身后，自己竟然连她的样子，刚才说了什么都记不清了。
最近用脑太多了吧......他按了按太阳穴，满心都想着自己落下大半的研究课程。
“陈然。”林凡攥紧了拳，眼眶慢慢红了起来。
她该怎么办？林凡有些慌乱地看着陈然的背影，还没想出什么办法，电话却突然响了。
“喂？！”林凡拧起眉接了电话，面色一变，她挂了电话，慌忙拦了车朝公司赶去。
这次，是真出大麻烦了。
8.
林凡来到了柳城最大的地下赌场，她紧张得手心都渗出了湿冷的汗，表情却坚决。
她需要钱。
许强脸上的表情可笑之极，他紧紧握着林凡的手，像是握紧了自己的救命稻草，全然没了平日的傲气。
“我就知道你能帮助公司的！公司的资金链断了...合作方那边要钱催得紧...林凡，你有办法对不对？只要解决了这个困难，别说是经理，连我的位子都可以给你。你今天的付出，我以后绝对翻倍的还给你！”
三百万。
她只需要赢得三百万。
接连几把都是下注赢了池底，林凡看着身边逐渐摞起的筹码，稍微放松了一些。
看来真是紧张过头了...她怎么会输呢？
荷官逐个发了牌，林凡看着自己的五张公共牌，几乎要笑出了声。
四张K，没有同花顺。
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了。
随着筹码的增加，其他玩家纷纷放弃，最后只剩了林凡和庄家二人。她放松地靠在柔软的椅背上，笑看着庄家。
“all in，亮吧。”
“很抱歉，林小姐。”对方微微一笑，摊开了自己的牌。
四张A。
怎么可能？？林凡眼前一黑，重重摔在椅背上，只觉得天旋地转。
她竟然输了？
“林小姐，如果不玩儿了，麻烦......”
“谁说我不玩了！”林凡猛地起身，像一只发疯的野兽，重重推翻了面前的筹码。
赌客们的视线纷纷投了过来，像是怜悯，又像同情，庄家倒是很客气地笑了一下，优雅地伸出手，示意她先坐下，又冲荷官微微颔首，表示可以准备开始了。
林凡觉得自己的脑子乱糟糟的，眼前的赌桌都开始模糊起来，唯独自己身边的关系线慢慢清晰，像是某种蛊惑性的暗示。
好运...我要好运。
林凡抓起了一大把透明的线，内心有一瞬间的犹豫。
这代表了未来会和她有交集的人......
“林小姐？”庄家试探性地问道。“可以下注了吗？”
她要钱。
她要赢。
林凡几乎红了眼，疯了似的扯断了身边大把的线，脑海里反复回荡的，都是同一句话。
不够....不够....远远不够！！
这些人怎么够她赢到三百万？！她死死睁大眼睛，碎掉的线化作灰色尘埃。一片雾蒙蒙中，两根金线闪闪发光，几乎刺痛她的眼睛。
是和父母的关系线。
转换成了金色的，从未有过的线。
林凡有一瞬间差点要起身离开这里，跑回家看看她的父母。
她很久没回去了，可父母对她的爱，甚至转换成了金色。
不，不能落荒而逃。
她不能走。
她要赢了钱，风风光光地接手整个公司，然后回家见他们。
即使他们不认识自己，甚至忘了自己是谁，她也要让二老过上最好的生活。
林凡眼眶通红，几乎拼尽了全身力气，狠狠拧断了最后两根金线。
漫天金尘纷纷扬扬，像极了阳光的亲吻。
“不用看了，all in。”
同花顺，大。
周围一片寂静，林凡扔了牌，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知道我会赢的。”林凡站起身，轻轻留下了一句话。
9.
直到把钱打进合作方账户，林凡才稍微找回了些真实感。
她真该收手了，她得到的太多了。
太阳晒痛了她的眼睛，她眯起眼找到许强的电话拨了出去。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手机，又拨了过去。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
“对不起......”
“对......”
怎么回事？？
林凡疯了似的一遍一遍打过去，被电话那头的机械女音逼得快要发疯，她慌慌张张冲到马路上想要拦下一辆车，却眼睁睁看着出租车像没看见她似的，一脚油门就踩了过去。
接连几辆车都是这样的情况，林凡忍不住骂了句脏话，转头朝公司的方向跑去。
等到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公司，惊讶的发现人都差不多走光了，文件杂七杂八的扔在地上，偌大的公司冷冷清清，一片荒凉。
“怎么回事？你们怎么都走了？”林帆慌张地拉住一个同事的手，连对方奇怪的眼神都不在乎了。“公司怎么了？！”
“你是哪个公司的？”对方打量了她几眼，虽然奇怪，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老板卷钱跑了，我们连工资都没发，不走还留这儿？”
剩下的话她已经听不清了。
林凡失魂落魄的跌坐在地上，整个人都像变成了空壳。
“我完了。”
你知道“透明人”这种说法吗？
或者是……自称为“存在感低”的人们？
她明明就在你身边，你却丝毫感受不到她作为“人类”的存在。说出的话会被忽视，即使见过，转身就忘了，甚至很久之后，你连她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拿出毕业照，唯独有一个人的脸被沾上了污渍。
是谁呢？你想了想，一点点关于这个人的记忆都没了。
算了，不管了。
那张相片静静落在地上，空气尘埃飞舞，轻而易举地就抹去了一个人的痕迹。
——我要爱
——我要赢
——我要万众瞩目，我要万人之上，我要万世之功。
你想要的都能得到，最后，像水分子蒸发在了空气里。
谁都见不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