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没有粮食送进来了,妃子和宫女们一个个形如枯槁,幽暗的铜镜中的容颜,憔悴地让她们自己无数次惊愕,又无数次哀叹。两年来,靠庭院挖的草根,苑池中的瘦鱼苟活至今,虽然无盐无油难以下咽,可终究比死强。她们很多生于豪门大族,跻身宫中,已经是至上地荣幸,虽然现在谁也不会想到她们,但是她们不愿也不甘在这阴冷的后宫悄无声息地死去。
虽然想顽强地活着,然而几乎每天都有许多人病死或饿死,尸体被裹块破旧的草席,被拖到花园草草葬下,或这直接投到穿城而过的暗河,没有任何仪式甚至悲戚,因为早已麻木。拖的人气若游丝,如果不是担心发生疫病,谁也不愿动,幸而尸体薄轻如纸一般,也不大费力。她们时常拖着拖着,迷离的眼神望着前方剥漆的门窗时,似乎总能看见死者凄苦的微笑。这笑总让她们琢磨不透,是嗟叹,还是预示下一个是谁?
也许她们之间曾经争芳斗艳,甚至妒忌与吃醋,也许主仆们彼此猜忌过。可这场浩劫来临之后,一切烟消云散。怨恨、荣华与理想。她们终于明白,在动乱的时代,自己所有的全部都是泡影,消失在无影无形的冥冥注定中,也许她们从来不曾有过什么。男人们在宫外的世界厮杀,在没得到胜利前,谁都是禁欲主义者。所谓“封侯取一战,岂复念闺阁”,“真英雄”不会去想后宫三千的美色,更何况生存?当然,也有人垂涎了她们尚未褪去的美貌,比如刘玄,结果死于非命。
长安易手的速度快得惊人,硝烟遮天蔽日,无数物什成为灰烬,粮食自然也经常断源。不知是哪个饿鬼,见到街上的狗啃尸体啃得膘肥体壮,想杀狗吃,结果被恢复狼性的狗咬了几口,扑了个空。情急之下也吃起死尸来。开了先河之后,有人更具创意的吃起活人来。总之,长安的百姓有了一种新的死法,不是被刀剑砍死,也不是被流失射中,而是被活活吃掉。
街上凄厉的惨叫和嗜血的绿眼蝇群飘入宫中,又是一个摆脱不掉的梦魇。
赤眉打败了刘玄的绿林后,占领了长安。为首的是一位十来岁的汉室子孙刘盆子,像秦末起义的楚怀王一样,是被人立作正义旗帜的,他也和怀王一样,被拥戴前是个牧羊人。
赤眉像蝼蚁般涌入函谷关, 除了眉毛是朱色外,与土匪没什么差别。打家劫舍是每天的必修课。甚至在一个月光皎淡的夜晚,头领们因分赃不均而拔刀相向,整个朝堂杀成了一锅肉粥。血溅得到处都是,洒在大殿上,像铺上了殷红的地毯。刘盆子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许久一动不动地痴坐,突然他嚎啕大哭····此后半月,盆子惊魂不定,搬进上观阁,再也不敢管什么“国家大事”了。
后宫几个乐人听到这个消息后,眼睛渗出晶莹的泪花,预备晚上去见近在咫尺的天子,所以当天她们下午仔细梳洗,精心描眉,涂抹胭脂,修正云鬓。夜幕降临,盆子接见了瘦成枯骨的她们,听完她们的哭诉,刚止住泪的眼睛,又流下了苦涩的泪水····
过了几天,后宫阴沉的大门打开了,搬进每人几斗米的口粮(共千余人)。这天傍晚,她们几年来第一次可以吃上饱饭。起初她们有了些欢笑,可慢慢没人做声,最后不知是谁嘤嘤地抽泣,情绪迅速感染开来,压抑心中的苦痛化成水,顺着脸颊淌进白米饭里,咀嚼起来凄楚异常。
好景不长,赤眉像以往的占领者一样,只是天际一瞬撃开的闪电,没多久便无影无形。
刘秀部将邓禹的大军浩浩荡荡直逼函谷关,刘玄的旧部也在关内兴风作浪然,而在各股势力虎视耽耽地瞧着残破不堪的长安时,令人意外却在情理之中的事发生了:大敌当前,赤眉内部先乱了。士兵们做鸟兽散,走到哪儿抢到哪儿。经过汉皇陵时,顺带揭开棺木,把黄金缕保存的宫妃尸体玷污一番,其中就有吕后的遗体。这位一生争强好胜的女人,怎么会料到死后会遭受这样的凌辱?邓禹——后人把他与前朝张良,后世孔明并称的人物,认为时机已到,想一举荡平这些红眉毛的乱臣贼子,于是冲杀过去。结果令人大跌眼镜,他的正规军被散兵打地晕头转向。
刘盆子看着惨不忍睹的长安,知道大势已去,还好他原本就不想当什么皇帝,如果不是抓阄倒霉,他说不定在关外放羊呢!所以他迫不及待地出城找到邓禹投降去了。后宫的她们听说盆子走了,生命最后的希望之线绷断了,况且成者王,败为寇,多年是经验告诉她们,盆子必死无疑。于是都相约绝食而死,那些天宫阙上方依然蝇虫乱舞,狼烟滚滚,却静得出奇,她们悄无声息地踏上了死亡之途····
如果真的有什么黄泉的话,或许她们唯一的欣慰就是盆子并没有被诛杀。
斯人生而为女,悲!斯人生于乱世,尤悲!对这淌在历史的深处的宫阙泪,我们还能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