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行之
我18岁那年,高考之前,常常失眠。有一个周末,和朋友去县城上网,我戴着耳机,看王家卫的《东邪西毒》。其中盲剑客的那一段,我最记忆犹新。
沙漠上,破旧的小酒馆前,盲剑客对西毒说:每年的春天,乡下的桃花都会开得很灿烂,我想在我失明之前,再去看一次,可惜盘缠已经用完了。听说你专门替别人解决麻烦,可以帮我吗?
西毒给盲剑客介绍了份杀马贼的工作。在等马贼的时候,盲剑客和西毒喝酒,说很想自己的老婆。西毒问:既然这么想她,又何必四处飘泊呢?
盲剑客说:她爱上了我最好的朋友。
后来马贼来了,盲剑客死在那场厮杀里。漫天黄沙的天幕里,从伤口飞出的血,在镜头里像缓慢的泼墨,伴着耳语般的一段独白:
「我以前听人说过如果刀快的话,血从伤口喷出来的时候像风声一样,很好听,想不到第一次听到的是我自己流出来的血。 」
第二年的春天,西毒去了盲剑客的家乡,发现那里根本没有桃花。桃花只不过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关于盲剑客的故事,在这里就算结束了。这一段对我后来影响很大,它让我相信,有些好故事,是可以像是散文诗一样的,不用像说书事无巨细,娓娓道来,信手甩几段白描加对话,就什么都有了。
盲剑客在故事里,有生活的潦倒,有感情的落寞,有精神的念想,有视人生为虚无的苍白,也有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一了百了的结局。一个翩若惊鸿的人物,几乎投射了凡人身上,所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忍与辛酸。
后来没事的时候,我常看王家卫的电影台词脚本。他的电影台词之间,有缜密的心理逻辑,看起来散乱,又装腔作势,但单看是金句,连起来看像人生。总故意让人看不出布局。
少年时喜欢周星驰,看《功夫》,琴魔二高手被斧头帮请过去杀人。师爷奉承他们是杀手排行第一。两人面无表情,反驳道,第一名是终极杀人王,「严格来说,我们只是卖唱的。」
说到这儿,一人忽然念了句「一曲肝肠断」,另一个补了句「天涯何处觅知音」。
师爷愣了一会儿,就大笑,好诗啊,好诗。
我特别喜欢这段,它有一种割裂的喜剧效果。琴魔二高手是一本正经地在谦虚,后来念出的那句诗,也未尝不是他们职业生涯的感慨。但是在师爷看来,这太装逼了。
他是不懂高手心境的,所以拍着大腿,说「好诗啊,好诗。」看起来是奉承,实际上是嘲讽。
周星驰和王家卫是看似对立的存在。王家卫的电影,人物哪怕再落魄,也永远摆出一副高冷,孤艳的范儿,像蒙娜丽莎一样端着。而周星驰的电影,人物哪怕再风光,也都要显出一副很戏谑的样子。上一秒有人装逼,下一秒就一定要有人开个玩笑,消解掉有装逼嫌疑的成分。
王家卫的装逼是从一而终的,执拗地往一个极端走。到了《一代宗师》里,高手比武,靠掰饼,点烟,说功夫是纤毫之争。人情世故,是非成败,用一句「人活在世上,有的活成了面子,有的人活成了里子,都是时事使然」概括。
周星驰朝着相反的一条路上走,往解构的极端奔波。他的电影里,所以人物都以装逼为耻,就算抒情,也要显得不正经:
「三十多年前,我上中学的时候,我真的时时刻刻都会想着她,有时候撒尿都会突然间停一下,然后想起她,心里甜甜的,跟着那半泡尿就忘了尿了。」
平日里说话,总是要一副屌屌的样子,「当帅哥很痛苦的,你们这些奇形怪状是不会懂的。」就算情到深处,忍不住要发表感慨,也只能憋一句「你看那个人,好像一条狗哎。」
但后来等观众们都长大了,他还是暴露了。使劲让自己显得不装逼,本质上,也还是一种装逼。
王家卫和周星驰,像是用一枚硬币的两面,看似两极对立,但实际上又是一类人。他们都看似放肆,但其实都极度克制。
王家卫的克制,是不停内敛,把所有正经的东西,用冰冷的姿态包裹过,秘而不发,让你去猜好了。而周星驰的克制,是不停扩张,把所有正经的东西,混在不正经的玩笑里,企图混淆视听。
其实我想说的,并不是导演或者电影。我想说的,是这个时代,我们通常看到这两类人。他们有意无意地走在两极,朋友圈、微博、知乎、豆瓣,乃至日常生活里。
有一类人,发照片永远带滤镜,发文字引用名人语录与诗,不说脏字,不闲论是非,突出自己的孤艳。另一类人,发照片永远不修图,张口是段子,闭口是抖机灵,怼天怼地,凸显自己的真实。
这两类人看起来风格迥异,但往往是豆子和豆萁的关系,只是偶尔相煎何太急而已。其实大家都没太说心里话。过于端着,或过于消解,本质上都是自我隐藏和保护。
就好像说起诗,左极的人眉目挑动,引用尼采的「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而右极的人,则哈哈一笑,引用网络的「啊,大海你好多水。啊,蜘蛛啊,你好多条腿。」
其实都在说片汤话。两极的人,其实心里都有诗的,但是都不太想说出来。都觉得,我说出来,你也不懂啊,回头还要讽刺我装逼。不说也罢了。
大家都明白了一个现实,这世上除了极少数你亲近的人,是没人真愿意来花心思懂你的。
这听起来似乎很丧,但只有接受了这个事实,才算是完成了个体的进化。也还有一类聪明人,总是在两极之间左右徘徊,一会儿像是王家卫,一会儿像是周星驰。
这类人多了之后,于是就流行出了「油腻」这个词。油腻就是因为想两头的好都蹭一蹭,但又想避开副作用,结果蹭着蹭着就油了。
活在社交生态的人们,都在塑造自己的人设。出门往左走,是装逼,往右走是反装逼。左右串门的,是油腻。不知何时会被打破的三国鼎立。
一个写作者,无论明白不明白这些事实,都要假装自己受万人瞩目,然后掏心掏肺地去诉说,去叙事,去抒情。因为一旦不敢再袒露自己的内心,文字就意味着走向死胡同。
我时常想起,那18岁的夏天,看完《东邪西毒》,我取下耳机,隐隐感觉到,我也将走向一种极端。
那年,我正好成年。靠着某种意义上的自我麻醉和催眠,我果然顺利写到了28岁。一转眼,竟然快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