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半月
“以后少喝点酒。”我打电话给父亲。他在电话那头有些奇怪,我这么没头没脑地给他打个电话,大上午的,还莫名其妙地跟他说这么句话。
“咋了?”他问我。
我没说啥,就有点想家。
“最近年关了,应酬太多,我都喝酒喝得不舒服,你这么大岁数了,也注意注意。”我说。
“周末回家吃个饭吧。”他说。
我想了想,说回不去,“过年再说吧,反正就一个多月了。”
电话挂了。
我站在市医院门口,手里捏着自己的诊断书。
肝癌,晚期。医生说发现得太晚,乐观点说不定能熬到过年。
突然变成一个将死之人,我有点措不及防。这世上任谁也难有准备,我还不到三十岁,死离我还有很远一段距离,然而它突然一下子明晃晃地跳到我眼前,我好像任何感慨都有,却独独麻木得没有恐惧。
哦,我要死了。
这话有点荒唐,跟“我吃饭了”、“我喝水了”这类话一样朴素。然而我有点分不清到底是在做梦还是真的发生了。这谁敢相信,昨天我还生龙活虎精力旺盛,一转眼我就躺进了棺材里,棺材盖虚掩着,最后一颗钉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楔进去。昨天的我五彩缤纷,而现在天是灰的水是灰的,风一吹,连同我的人生也变成灰的。
我捏了自己一把,痛,很痛,哪里都痛。
我想我得安排一下后事。
后事,身后之事,这个词真的很有意思。人总是思前想后,不仅活着的时候殚精竭虑,死了也得规划规划,这或许也是人生规划的一种吧。我策划过许多活动,这种事情我还是第一次,没什么经验。
我决定打几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我打给了老板。我说我生了一场大病,想请个假。他电话那头很忙的样子,跟我说年底了别闹些幺蛾子。我说我真的生病了,病得快死了的那种,想休息休息。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很看好我,我还年轻,说不定熬过今年,主管的位子就是我的了。我说头儿我真的很累,想休息休息。他不再多说了,挂掉了电话。
我还年轻,我被上司看好,熬过了今年,升职加薪有望。可我就要死了,甚至熬不过年关。
我有些哀伤的情绪,但我还得继续,我拨了第二个号码。
给我女朋友的。
我们谈了一年多了,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她是个好女孩,我们相亲认识的,我很满意她,她对我也很满意,前段时间去见她父母,她说过了年就领证吧,选个好日子把婚礼办了。她说一直想在情人节办,那浪漫极了。
电话响了一阵子,她没接。她回了个短信,说在开会,有什么事情一会儿说。
我回复说,我查出来了癌症,晚期,医生说我没得治,撑不到明年了。
手机半晌没动静,过了十几分钟她打过来一个电话,我没接。
我给她发短信说,我们分手吧,你还年轻,没必要耽误在我身上;你也不小了,也耽误不起了。
她回复了一句对不起。
我没再回复了。
我不太想打电话了。
我去银行把所有的钱都取了出来,把其中的大部分转进了父母的账户,只留一部分自己用。
钱对我也快没有用处了,它们就像写上了保质期,再过一个月就过期失效。不仅仅是金钱,所有有关人类的一切都迅速的对我失去意义,我像一副缺氧的画,正逐渐褪尽颜色,变成一张白纸。有的人死前或许会想好好享受一把,但我却没这种欲望和念头,我只是坚定而快速地对一切失去兴趣。
我就要死了,就要失去人类的身份了。
我走在街上,街上熙熙攘攘的都是人。这似乎是一种错觉,还是因为自己死亡的到来而让我感到有些神经质。我看向周围的人,都似乎隔着一个透明的金属罐头,每个人的罐头上都写着保质期,而我,已经快要过期,散发着腐败的气味。而下一个瞬间,这里似乎又是一片森林,无数行走的草木晃动着叶片,漫眼碧绿中,有些开花,有些结果,而我正在枯萎。
路上我遇到一个老乞丐,头发花白,衣服破烂,端着个碗,眼神里向我乞求。我停下来给了他一百块钱,他有些吃惊于我的阔绰,连忙感谢,一个劲说好人长命百岁。我又给了他一百,说换个词吧。他愣了一下,有些发懵,问我换什么词。我本来想说家庭圆满的,想想算了,说还是世界和平吧。
我没想好什么时候给父母打电话,他们年纪不小了,晚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大概是世界上最绝望的事情了吧。我不知道怎么开口,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他们知道我工作忙,平常也不怎么给我打电话,偶尔联络也是让我注意身体,说家里一切都好让我不要挂念。我偶尔回去,他们都高兴得不得了。
我觉得很为难,但还是拨通了他们的电话。
“妈。”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母亲在那边没察觉到我的异样,她兴致勃勃地说打了一条围巾过两天给我寄过来。
“不要用网上买的那些,都漏风,北京风那么大,妈给你打了一条厚实点的。”她说,“年底都忙,我跟你爸都不敢给你打电话,怕影响你工作。”
“过年早点回家,爸妈都想你了。”
“妈,我过年可能回不去,要出差。”
“这样啊,没事没事。”
“要出差挺久的,可能得一段时间回不去了。”
“那你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家里一切都好。”
“你们也是。那没什么事我就先挂了。”
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捂住嘴不敢发声。
呜咽着,像一只窒息的仓鼠。
电话似乎都已经打完了。我才发觉自己要做的事情实际上少得可怜,人如果要毫无遗憾地死去,其实也没有想象得那么难。我明明还有一个月的生命,此时此刻却空虚得无事可做。也并非无事可做,其实所有人类的事情都对我格外充满诱惑,读书,吃饭,谈话,游戏,但凡跟人类沾边的活动我都愿意去进行,可还有什么意义呢?当我还有几十年的时候我可以肆意挥霍,可以去追求金钱追求一些虚无,我可以打游戏打一整天,可以睡一整天,而我现在只剩下一个月的时候,我变得吝啬,吝啬到不知道这一个月我应该怎么花费出去。我想这种预告死亡也是一种折磨,它让你余下的时光脆弱而虚晃,就像一只风中飘摇的塑料袋。
或许我应该什么都不做,因为每完成一样事情,就会想要去完成另一样事情,人的欲望无穷无尽,我或许也应该遗忘掉死亡这个事实,一个月后死跟几十年后死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区别。我似乎把一个微小的事情无限放大了。
死亡而已,没什么好怕的。
我尝试着把自己当成一个RPG游戏里的人物,让自己接着过正常的生活。
我去楼下的快餐店点了一份套餐。点餐员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年纪,是个女孩,她穿着店里统一的制服,对我笑着说:“先生您好,请点餐。”
我身后排着两个小孩子,一个带着眼镜,一个不带,大声地讨论着什么东西。
白色大理石的柜台,浅黄色的地砖,褐色的可乐,从吸管深处涌上来的一串气泡。
轰的炸开,那个瞬间,我仿佛被抽离出这个场景,悬浮在空中,周遭一切静止在一片喧哗之中。
我不断上升,不断上升,直至漂流到一片虚无之中。
骤然我眼前一黑,跌倒在柜台前面,耳边仍是一片尖叫般的寂静。
醒来时,我已经在医院了。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被单,白色的床杆。穿着白衣的护士走进白色的房间。
她问我感觉怎么样。我晃了晃脑袋,说感觉有点晕。她说你贫血比较严重,需要好好休养几周。我笑了笑,说我也没几周日子了。她白了我一眼,说你肝供血不足,以后最好少喝点酒,上面好像有些炎症,有时间的话,能复查一下最好。我笑了笑,说你们这里对绝症病人还挺关心。她有点疑惑,问我什么绝症病人。我说我之前查出来了是肝癌,晚期,没得治了。她眼神变得更古怪了,说没检查出你身体有这个毛病啊,你最好再做一次检查。
我愣住了。
她看我发呆,解释说这种大病不是随随便便能确诊的,有很多误诊的例子,你最好再仔细地检查一下,我们之前常规检查的时候没有发现你的肝有癌变。
我一下子从床上蹦下来:“我要检查,马上!现在!”
她说让我别着急,先让亲属去挂个号,这边是住院部,得去主医院那边,不远,过个马路就到了。
我忙说不用我自己去,夺门而出。
误诊,原来是误诊!这种烂俗的电视剧桥段居然到了我身上。我从白色的房间出来,就仿佛扎进了彩色的海洋,那些喧闹的声音又一下子把我拽回了人世间,我奔跑着,那些活力又重新注入我的身体,我一如重获新生。
主医院过了马路就是,我低头掏出手机,想要打电话,我有无数的话要说——
然而我抬眼,只看见车窗后两张惊恐的面容。
砰。
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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