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我心中，是一个温暖的，充满阳光和爱的地方；是让我不会孤独，累了可以休息的地方；是可以让我放松地，全然做真实的自己的地方；也是外面风吹雨打，在这里可以被呵护周全的地方。然而，家，曾是我心底最深的伤疤。自从一岁半被寄养在苏州奶奶家，到六岁再回到父母身边，我和父母之间就总有一道隔阂，咫尺天涯。那个家，对我来说，从来只是父母和弟弟三个人的家，而我，永远只能站在门口，远远地羡慕着弟弟和父母之间的亲密和随意。四十年来，为了得到和父母之间的亲密，为了走进这个家，我耗尽生命，精疲力尽。然而，无论是从小装作懂事乖巧，处处呵护弟弟，从不和弟弟争夺任何来讨好父母；还是让自己在学业事业上出类拔萃，乃至近年来上演婚姻危机和生病的悲剧，换来的都只是父母的片刻关注。片刻过后，父母的目光依然回到弟弟身上。我和父母，依然很远。在梦里，一片辽阔的草原上有一个孤独的小孩在放风筝。高空中的风筝上写着一个“家”字，孩子用力拽着线。孩子和风筝之间的距离，是我和家，和父母之间的距离。一丝相系，却可望不可及。那一丝细线，是我回家的希望，几十年来，我无数次想把风筝拽近自己，然而风太大，我太无力，无法做到。但我用尽生命之力紧紧拽住那根细线，只因害怕一松手，失去我唯一的希望。
一切，在我成为母亲后，似乎有了转机。养育两个孩子的一路艰难让我开始理解为人父母的不易。尤其是这一年来在亲子关系中的跌打滚爬，让我无比清晰地体验了轮回。我从儿时起在心底积攒的怨恨父母的桩桩件件，幻化出如今我和孩子们面前一地的坑坑洼洼。在每个坑里，都是与当年相似的场景。只不过，此时对面的，是我的孩子在演绎着当年的小小的我的痛苦，而已是母亲的我，则一次次做着和当年我的母亲完全相同的决定。一次次轮回的角色转换中，我一次次地体验当年母亲的艰辛，一次次看到自己对母亲的误解，一点点把自己从恨的囚笼中释放出来。一年来在亲子关系当中的痛，让我开始一步一步走近父母。我开始愿意在周末去看望他们，愿意接受他们给我的礼物，愿意尊重他们以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和父母的渐行渐近，让我心里好欢喜。弟弟定居上海，极少回苏看望父母。听到父母对弟弟的抱怨，我在心底是窃喜的，因为父母终于只能依靠同城的我。而我终于成为他们独一无二的孩子。父母年事已高，爬楼不便，住得离我不近。上个月我建议父母把他们在市中心五楼的楼房卖了，在我住的小区里换一套电梯房，方便他们上下楼和我将来照顾他们。母亲当下同意，我无比欣喜着，因为我觉得，自己向往的和父母之间的亲密无间，指日可待。
然而，后来发生的，粉碎了我的梦想。母亲一个周末来访，说她不想卖市中心的价值几百万的房子，想要留给弟弟将来增值。她打算补贴我几十万，让我在小区里面用父母的名字买一套电梯房，将来给他们住。而那套房子将来是留给我的。就在那一刻，我出离愤怒! 不仅是因为母亲在财产分配的悬殊，最刺痛我的，是母亲竟然为了把房子留给什么养老义务也不尽的弟弟，而完全不考虑我目前没有经济实力再买一套电梯房给她住。就在那一刻，我分明看到，我心里的地狱之门打开，烈焰滚滚。一条愤怒而绝望的火龙，带着毁天灭地之恨，从烈焰中直冲九天。我恨，在我和父母之间，有个距离，让我永远无法靠近，这个距离，是我弟弟。我在那一刻决定，这一份我追求了几十年的和父母的亲密无间，我不要了！因为，我决不允许，母亲如此不公的对我，我不愿为了这份亲密无间，让自己如此卑微。
此生第一次，我用尽生命大声拒绝了母亲的要求，大声地表达了我真实的感受。“你难道不觉得不公平么？……你凭什么为了让弟弟拿房子而把购房压力转嫁到我头上，我坚决不接受！”吼完的我，堕入冰窖，而我的心，痛到了极处，碎了。然而就在心碎的那一刻，在决定宁可从此不要和父母的亲密，也要捍卫自己的那一刹那，我突然感受到了，一丝和自己的亲密无间。
不再理会呆住的妈妈，我回到卧室，关上门，把浑身冰凉的自己蒙在被子里，泪流满面。泪眼婆娑的我，似乎又看到那个草原上孤独的放风筝的孩子。就在那火龙冲出烈焰，我出离愤怒，用生命去拒绝的瞬间，这个孩子突然挥起手中一把利刃，无比决绝地斩断了那丝细线，看着那断线的风筝带着“家”字，随风而去，永远消逝在天际。留下的是，从此没有家的小孩，抱着自己蹲下，深陷在此生最深的绝望中，放声大哭，孤寂无助………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自己暖和了一点。我突然发现，自己的里面，有一个地方是温暖的，是安全的，是在我绝望和孤独时想待多久都可以的，那里，有一盏烛光。原来，过去两年无数个黑夜的自我陪伴，在自己的心里，我已然为自己点亮一盏烛光，此生不灭，只是我一直不知。当我终于放下对父母的家的执着后，我走进了自己的心里，看到了这盏烛光，看到我想要的那个不离不弃的家，在我的心里。
这个暮然回首的发现，让我的世界瞬间安静下来。我突然觉得，即便父母是重男轻女的，也是可以的；即便我和父母之间永远无法亲密，也是可以的；即便父母在财产分配上如此悬殊，也是可以的。这个“可以的”，让我依然有痛的感觉。但我却已经决定，不再想改变这一切了，我是“可以”允许这一切就是这样的。为了改变这一切而悬空几十年的心，第一次有了踏实的感觉。
是夜，心中仍有点堵。原来仍有一股怨气尤存。是自己体贴为父母考虑养老事宜，到头来被拒绝的悲凉和愤怒。心中恨道：“我再也不操心你们养老的事情，你们什么钱都不用留给我，你们自己钱自己花……”正在心中骂着，我突然发现：“天哪，我竟然可以在父母年老最需要我的时候，抛弃了他们。”被自己的残忍震惊的同时，内心最不愿承认的一句话浮现：“父母从来不曾抛弃我，从来都是我抛弃了父母。”
迷雾，却因这句话而散去，往事浮现：是我，一次次拒绝了父母的走近，从不告诉他们我内心所想，拒他们以千里之外。父母的家，是我不要走入。同样，我也不断以强势为由把公婆推走，公婆的家，是我不要进去。最后，在自己的家里，我全力付出的同时，累惨了自己失去了自己，好想离家出走。原来，我在尘世里找不到家，是因为我从心里先抛弃了自己，是我的心里没有家。
接下来的好些天，我竟不知道下来如何跟父母相处了。我能做的，只是感受着自己心底尤存的那丝冰冷，等着自己。直到新月冥想中我在黑暗里孤寂了许久看到一朵白色的百合花开，心中浮现了一句话：“以父母想要的爱的形式去爱父母，以自己想要的爱的形式来爱自己。”
连着两周没有去父母家，因为我很累，想要休息。但是上周末突然很想和妈妈视频通话，突然很想听妈妈讲讲她的过去。妈妈显然很开心，慢慢地说起她的那些陈年往事：从儿时家庭的贫困，八个孩子住十个平米的家；到高三毕业被迫下乡，在贵州艰苦的环境，睡草床住棚屋；到我出生后却和父亲分居两年，一边要当老师一边带着我，住在山上吃菜要自己种，喝水要下山挑………我在电话的这头，只是静静的听着，听着。以前就知道父母下乡的艰辛，所以无奈将我送回苏州，为了给一个我安定的生活环境。但是这种“知道”不足以化解我内心对他们的恨。如此默默的恨了他们几十年，但我却从来没有当面直接问过父母当年的具体境遇。是我，从来没有想要真正的去懂得他们。电话那头的母亲讲着她的故事，语气平淡得像在讲他人的故事，一副副心酸的画面从母亲的心里流到我的心里，融化了我心底最后的冰壳。父母当年生活的艰辛，远超我的想象。我感受到他们的坚强，心疼着父母，也真正理解了他们送我回苏的无奈和对我深沉的爱。是的，父母从未抛弃过我，是我在不断地抛弃父母，不愿意去懂得他们，不愿意去交流，让自己一直冰封在一个妄想之中。是我不断地抛弃自己，其实我如此用力地抛弃自己，追求的，自始自终，只是我此生从不曾失去的父母的爱。
感谢我自己，愿意开始走近自己，在我愿意开始懂自己后，我愿意去尝试懂得我的父母。这次交流的直接让我看到了真相，感受到了爱。这份爱，从来都在。此刻，我突然感受到在一份心里和父母的亲密无间。这份亲密，与我的弟弟无关，与父母同我住的远近无关。原来，我和父母之间的距离，我和家的距离，从来只是我和自己的距离。
《禅》里的道元大师说：“开悟，就是事事看到真相，感受到爱。”开悟，离我似乎很遥远，但后半句深深打动了我，我愿有一日，能事事看到真相，感受到爱。
写于2020年12月1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