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母亲说我跟姐姐是双生,出生时一摸一样。可我望着姐姐,竟未找到自己的影子,母亲说,是我糟蹋了天生的资质。如此这般,我从小便比姐姐沉寂许多,我是影子里的妹妹,她是阳光下的姐姐。
五岁之前,我跟姐姐的衣服都是奶奶亲手缝制,碎花棉布,姐姐穿着乖巧清丽,而于我,却多了几分村气。到了上中班的年纪,母亲第一次带我们去买衣服,姐姐挑中一件白色纱裙,雪一样的白,为了裙摆膨起,纱幔足有三层,穿在姐姐身上,却是轻巧精致。姐姐奶白的肌肤,流淌在云雾似的薄纱里,鲜红的唇扬起好看的弧度,离我很近,却透出隐隐的不真实。我坚持不穿一样的裙子,爸爸给我选了一套暗紫色衣裤,纯紫色上衣印着一只大张着嘴的鸭子,红紫相间的短裤遍布丑陋的格子,我站在镜子前面,像一只漆了花生紫颜料的猪,在爸妈卖力说着的“好看”里,姐姐没忍住银铃似的“咯咯”。
自此以后,我跟姐姐没穿过相同的衣服,就连统一的校服,母亲都会为姐姐加上满满的心机,袖口的蝴蝶,裤脚的束腿,母亲总是乐此不疲,彷佛有这样一个女儿是天大的恩赐,就像姐姐的名字。母亲每个月会为我跟姐姐置办一次衣服,我看到母亲把在外贸店挑选的处理衣物与给姐姐买的专柜货混到一起塞进袋子,然后很自然地将那些质地明显差很多的衣裤递给我,掩饰着一脸的嫌弃。日子久了,连欺骗都变得敷衍。
母亲赋闲在家,每天傍晚做了饭,都会去学校接我跟姐姐,但大部分时候母亲都在同姐姐讲话,我落在后面踢石子,每走百八十米,母亲就回头白我一眼,我低着头,假装没看见。一路会遇到不少熟人,很奇怪地,她们就像第一次看到妈妈带着姐姐,大惊小怪地喊:“哟,这是你闺女哟,长得像洋娃娃一样。”母亲紧张地撇我一眼,我识趣地拖着步子擦过她们身边,躲过虚荣和骄傲。
我们住在没有正规管理的小区,老旧的居民楼,常年接触不良的照明灯,收费时才开门的物业办公室。甚至有人在楼前圈了大块土地,砌砖抹墙,翻了土种起地来。楼道很窄,却总有人堆柴放煤,侧身勉强可过。房子面积很小,加上父母本身也只想要一个小孩,就买了两居室的房子,每间卧室也只有五六见方。姐姐喜欢安静,父母为了让姐姐安心学习,初中之前,我都跟父母挤一间卧室。父母的卧室没有床,不大的火炕高且硬,母亲向来不喜欢铺很多被子,睡上去并不舒服。每天晚上姐姐在自己卧室舒舒服服做功课的时候,我总要搬张圆桌,趴在桌上做功课。电视放在父母卧室,母亲每晚必看,同在一屋的我总被吵得无法学习,母亲却像从来不知,然而怕吵到姐姐,母亲却自觉将姐姐的卧室门关好,又给姐姐加了双层的隔音玻璃。那时大抵是《薰衣草》《还珠格格》和《天下无双》陆续上演,母亲看得不亦乐乎,悲喜交替或哭或笑,彷佛我不存在般。
就像母亲所说,我跟姐姐并不像双生子,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两个外貌和性格差异愈发明显,母亲对我跟姐姐的态度也越来越分明。姐姐小学时就已出落得亭亭,恼怒嗔痴,自有一股风流。母亲送姐姐去学钢琴,兴趣班里,姐姐穿着白色纱裙,梳着马尾,白净的脸在灯光下几近透明,眼睑低垂,朱唇微启,修长纤细的手指在八十八个黑白交错的琴键上驰骋纷飞。我听不到声音,光是这画面已使我足够羡慕,我在众人的掌声中恢复听觉,姐姐抬头,我撞上了那道自得的目光,捂着冰冷却又跳脱的心脏,我逃走了。
母亲给姐姐买的琴,我摸过一次,用食指按下一个琴键,音色清脆悦耳,顺次按下,音色越来越低沉稳重。我学着姐姐的样子,用拇指指背,从右至左,快速地划过琴键,好听的声音流淌出来,我陶醉于自己创造的音色,再来一次,再一次,门外响起脚步声的时候,我惶恐而又小心地放下琴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