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

  我用力撑开双眼,努力让自己不再睡去,意识渐渐复苏,胃内的翻腾也越来越清晰。我捂着肚子,捂热后开始轻轻地揉动,心中念着“清气上扬,浊气下沉”,这是中医教我的口诀。他们给我吃的全是菌类,这好像是这个族群的主食,牢房前的看守吃的也是这个。不过给我这样的囚徒的,该是他们剩下的有毒的部分。

  我在一场海难中幸存,借着一块木板,漂流在汪洋大海中。远处,能看到一座高山,在无垠的海洋中很突兀。船上散落的碎物在以特定的轨迹漂流,我借此逐渐摸清了洋流的方向。靠着这股力量,我竭力向那座高山的方向游去。虽然有洋流可以借力,但要保持特定的方向还是让我筋疲力尽。高强度的运动让大脑极度缺氧,以至于对时间长度的感知出现了偏差。到达岛边的沙滩时,太阳一次也没有落下,可我却像是完成了几次生命的旅程。我瘫倒在沙滩上,海水温柔地抚摸我的脚后跟,一次又一次。如果不继续向前进,等待我的是被潮水吞噬的命运。可是明如此,我也就只想就这么躺在沙滩边,晒晒落日的余晖。我仅剩的意识告诉我,我的重心在向前倾,快倾倒时,旋即又被拉了回来。这让我清醒了片刻,看到几个皮肤透明的人正扶着我走向一个担架。我想,有人,得救了。于是安心地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意识唤醒了我的胃,胃唤醒了我的大脑。我慢慢地坐起来。

  “醒了?傩,吃一点吧。”声音不大,却在墙壁间回旋。

  我朝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洞口枯瘦的人影在洞外强烈白光和天空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清晰。我端起碗,试了一口,这让我更饿了,于是狼吞虎咽起来。饭毕,竟开始犯困。我意识到菌类的毒性了。强忍着困意和胃痛,我开始打量身处之地。这是一个山洞,洞口朝下,采光不好,但是从洞口能轻易看到山下的情形。这里视野开阔,应该是建在山脊之上,并不湿润的空气也证明了这点。墙壁上有大幅壁画,虽有剥落,但仍依稀可辨。洞口被铁栅栏堵住,很明显,对方并不是一个好客的主人。眼睛适应了洞内黑暗的我此时才注意到看守的皮肤——居然是透明的!我的脑海中闪回昏迷前的情景。这难道是这个岛上居民的特征?

  他张嘴问道:“你是不是从那边来的?”因为背着光,我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哪边?”我问道。

  他先是举起手,指了一个方向,我朝那个方向看去,视线被岩壁遮挡住了。他旋即指了指我的背后。我转过身去,壁画画着一个有着高山的岛,岛的对面是一块大陆。他指的就是那块大陆。

  是的,我一边回答,一边开始研究这些壁画。最左边的一部分是一片荒芜,用色和墙壁的土色相近,是一片虚空;中间满布黑褐色和红色,细看才发现是丛林中密密麻麻的荆棘;大陆的右边是一个山谷,河流从中流出并汇入海洋。大海的边上就是这座岛,但是在第一幅画中显得很小,不像刚才我看的那幅,一眼便能辨认出来。再往右是第二幅画。一只体型巨大的乌鸦在追捕一只娇小的兔子。乌鸦张开金色的翅膀,漂浮的羽毛让人能感受到托举翅膀的气流,它的爪子伸向兔子的脑袋。往下看去,竟发现这乌鸦有三只脚!那兔子正竭力向前奔跑,脖颈和后背的毛发栩栩如生——丝缕毕现、晶莹剔透。我不禁摸了一下,壁面竟温润如玉。在第三幅画中,那玉兔朝着小岛的方向,在结成冰的海面上奔跑。背后的树林变成一片火海,那三足金乌悬在空中,朝着小岛的方向仰头鸣叫。壁画剩余的部分延伸至栅栏外,因洞内的光线很昏暗,看不真切。我头顶着栅栏,妄图看再清楚一点,获得更多信息。可是突然间,我的背后被人拍了一下,吓得我大叫了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扭头一看,竟是一个人!

  “吵什么吵啊,不用看了,都是快要死的人了。”

  原来这里关的并不止我一个人。那人的皮肤也是透明的,但不像看守那样剔透,半睁的眼睛中透出一丝绿光,就像夜晚的猫眼一样。那道微弱的光从我的脸上转移到看守的方向,“星辰,时间就是今晚了吧?”那人对着看守说。这位叫星辰的看守并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我们。

  “你的意思是今晚我们就要死了?”我仔细打量过这人之后,发现他的胸前的皮肤虽是透明的,但却有大大小小的黑斑,这种不规则的暗点让我感觉很不适,就像看到了一块被腐蚀了的宝玉一样。我只有将视线略微移开,才能平静地跟他交流。

  “怎么,觉得我很恶心,不敢看我?怎么不看看你自己,跟我相比,我想我们的月神会更喜欢你。”他笑道,随后转向看守,“是吧,星辰?当年你妹妹可跟他差不多,那火可烧了整整一晚。”

  我仔细看了看自己的胸前,并没有什么异样,再用余光瞟了一眼他,却发现他皮肤有黑斑的部分是跟我是一样的,透明的部分才是不正常的!我转头看向看守,他正向这边走来,忽地将一只手伸进过栅栏,夹住牢中另一人的脖子,“闭嘴!如果不是你,她也不会变成那样!”我一手握住看守的手,一手推开另一个人,将他们两分开。看守的手像刚才壁画上的兔子一样冰凉,而另一人的胸前却是温热的。

  他们随之争吵起来。“如果不是你,我跟她早就逃走了,你难道真的以为这是诅咒?”他重重地捶着胸口,“没错,你能把她关在屋子里慢慢地等她恢复。可是一旦体会到了太阳下的温热与自由,怎么戒得掉那种心驰神往的感觉?那比致幻蘑菇还要吸引人。她曾跟我反复提起她的梦,她永远也忘不了那种来自骨髓的渴望和酥麻。我原本真的以为那只是一个梦,没想到她却真的是在梦游的时候走出了外面,走到了阳光下。可是你作为一个哥哥,知道有一个梦游的妹妹却没有好好照顾她,出事后只会把她锁在家里,还被人举报藏匿受诅咒者。怎么样,看守我们这种受到诅咒的人很开心吧,以前看守他们是,现在看守我们也是吧。”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人们打心底里害怕太阳,害怕你们。这几年来,我主动要求看守这里,为的就是理解我妹妹说的感觉。关在这里的人,他们连自己都否定自己,他们害怕你说的那种温热带来的灼伤,害怕皮肤变赤转黑,他们渴望月神的救赎,每夜祈祷尽快进行祭祀,把自己献给月神。其中有的人只是稍被太阳照射了一下,甚至在关押期间皮肤就已经恢复透明了,他感激月神治愈了他,怀着对月神的敬仰,心甘情愿地做了祭品。可我却弄不懂你,你在房洞的顶上开了个小口,让阳关照了进来,为什么要这么做?”

  “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能让我想起她。她头发的味道和阳光的味道一模一样,我能够嗅出来。星娥走后,我早就做好了觉悟。只是没想到萨满的行动这么快,我还没来得及在太阳下自在地奔跑,咒骂白天睡觉的人们。”

  我明白了,我是因为黝黑的皮肤而被抓来作为祭品的。那壁画讲的就是这个部落的起源。他们的先祖被追杀逃亡至这个与世隔绝的岛上。可能他们把夜晚的逃亡和海面突然结冰与月亮联系在一起了,到了岛上之后依旧害怕被发现,所以生活在山洞里,昼伏夜出,以菌类为主食。长此以往皮肤渐渐失掉了色素,视力下降而夜视能力却有所增强。崇拜月亮,惧怕阳光。但是他们依旧是人,体内流淌着夸父的血。事情开始变得通透起来了。

  洞内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太阳可能是被一片云彩遮住了。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顺着四道绿光,看见山下的林木逐渐被盖上一层阴影。随之听到山头有人在呼喊,“嘿!嘿!嘿!大家起来啊,大家起来啊!永夜就要来了,永夜就要来了……”旋即,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了,起初其间还夹杂着小孩的哭声和女人的骂声,可是最后呼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越来越统一。“永夜就要来了!”不一会儿,我目力所及之地已经聚满了人,他们中有的没来得及穿上衣服,有的还耷拉着鞋袜,全都迫不及待地参与到这盛况中来。

  “不可能,永夜的预言不可能是真的。萨满只是借着诅咒来统治部落,这怎么可能是真的?”星辰呆滞地看着外面,喃喃自语。阴影每前进一点,人们就欢呼着匍匐着跟进一点,但是谁也不敢僭越哪怕一丝一毫的距离。“星辰,星辰!放我出去!我不想一生都没有机会体会到星娥的感觉。放我出去,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星辰转过身,手止不住地哆嗦,试了几次才把钥匙插入孔中:“走吧。”我的狱友朝星辰点了个头,没有一丝犹豫,冲了出去。

  “他赶不到的,月神的速度太快了。你呢,你这个那边来的人,要不要也下去?”我摇摇头:“让我出去就好了。”于是我跟星辰出了山洞,坐在山脊的一块岩石上,静静地看着山下。一切都乱糟糟的,已经看不到狱友的人影了。

  阴影和人群都已经爬满了整个地面,我望向天空,太阳已经被月亮完全挡住了。人们突然安静了下来,全部低着头,跪向西边。

  “信…信徒们,你们看,诅咒…咒…咒的力量…在消退,让…让…我们…感谢月神……赐予的胜利!”一个苍老的声音出现,就像枯木在竭力呜咽。

  下面的人群沸腾了,人们互相拥抱、举手欢呼着月神的胜利,在留有太阳余温的大地上放肆奔跑。有的人跪向西边,掩面而泣;有的人撕裂胸口的衣服,大喊大叫;有的人张开双手,仰头接受月神的洗礼;有的人口中念着某个名字,朝西边不停地跪拜……我看向星辰,他点了点头,都是曾经关在这牢笼中的人的名字。

  “厄……”那呜咽的声音再度出现,寂静再次降临全场。大家再度低着头,跪下,以虔诚的姿态迎接萨满的指引。良久,那声音没有再次出现,小岛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沉寂到能清楚地听到海浪细数砂砾的声音。

  “啊!”一个女人突然尖叫起来。旁边的人赶忙捂住她的嘴,附近的人纷纷小声指责她,让她保持对月神的敬畏。但是这一声尖叫让不少人抬起了谦卑的头,他们看到了山顶的萨满,全身包裹在金色的阳光中。那阳光从山顶倾泻而下,势不可挡。

  人们开始尖叫着四散逃开。被推到在地的人们绊倒逃跑的人们,逃跑的人们又再推到前面的人……太阳降临,照耀在每一个还没来得及躲藏的人身上,也照耀在了每一个躲藏好了的人的心上。有人不停地用手指剜去发红变紫的皮肤,最后却发现连手也变黑了;有的人就僵死在被太阳照射到的地方,像一具雕塑;有的人来不及逃跑,以头抢地,祈求月神的庇佑;有的人全身抽搐,痉挛而死……

  太阳回来了。

  我转头望向身旁的星辰。太阳也毫不吝啬地打在他的身上。他充血的眼球看着山下发生的一切,浑身在剧烈地颤抖。

  “对不起,我觉得,有点热。”

  他起身,颤巍巍地走进了关我的山洞。

  山下的一切都已平息,遍地的尸体上,只有一个人举着双手,在呼喊、在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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