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秋。

不同于往年的凉爽，这年的秋天异常萧瑟与肃杀。偏偏L城这个十八线小城市就位于冬季风的迎风地带，刺骨的冷空气被秋风从遥远的西伯利亚携裹而来，彻底攻陷了这座小城。

近来工作室难得清闲，Z干脆连工作室也不去，落得个悠闲去逛这个从小到大就熟悉得不得再熟悉的地方。

他穿着一件草绿色的长风衣，看起来似乎过于单薄，可他丝毫不在意，仍然穿着它在满街凛冽的秋风里从街尾逛到街头，最后在街头驻足。

街头拐角有一棵年老的枫树，到了这个季节满树摇曳着红色枫叶。Z正欣赏得起劲，忽然发现有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站在树下，他眯着眼去看，可以看见那个人的脸上戴着金色的细框眼镜，但是却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这太奇怪了，怎么会看不清呢？

他的好奇心瞬间如瀑布奔腾而出，促使他开始朝那棵树走过去，更奇怪的是，当距离越来越近的时候他越来越发觉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就像那个人是他故人一样。然而一恍神的功夫，他走到了树底下，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

Z疑惑地往四面八方看过去，只见几个行人匆匆路过，没有那个西装革履的身影。然而此时他看到了树下那张熟悉的长凳，那是他进入社会工作之后在某个沮丧的夜晚路过此地的时候发现的，这是一个思考人生的风水宝地。

他过去坐了下来，心里又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升腾而起。这长凳其实不算长，但是他坐下来的时候不知不觉留了另一侧的位置，显得空落落的，就像是为某人准备的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男人似乎在他心里悄然扎了根，他的脑海突然浮现了刚才的那个身影。

他想，说不定他真的见过那个人。

二

距离中秋节假期的到来大概还有一个星期，工作室里的成员们虽然不能回家过节，却也已经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一个个眼巴巴地看着刚刚进门的Z。作为工作室这么多年的负责人也就是大家的Boss，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个鬼灵精的想法呢？于是他无奈地笑了笑，大手一挥：“反正最近没有工作，你们开始吧。”

大家欢呼雀跃地作鸟散状翻箱倒柜地开始找东西，准备精心设计和布置一把——这是他们每年中秋节前夕必要的任务，就是把工作室小小地装扮一下，提前孕育出中秋的气氛，每年不一样的花样都是为了突出同一个主题——团圆。

说来也怪，和其他人不一样，在万圣节、圣诞节这些理应举办party的节日大家并没有多大兴致，而对于中秋节，他们每年都有不一样的点子和计划。Z想，可能是因为大家来自五湖四海，离家甚远，在该团圆的日子回不了家，所以才努力想让自己和团队的成员们有家的感觉。毕竟他们这群人也已经是一个历经几年风雨的大家庭了。

他坐在沙发上，视线在忙碌的成员之间来回穿梭，嘴角的笑意一点一点加深。

此时，工作室唯二的两位女成员之一忙着忙着突然看过来，朝他揶揄道：“大Boss啊，您老人家能不能别光坐在那里看啊，帮个忙呗。”

Z懒得跟她贫嘴，站起身来：“行，要干什么啊？”

“去小阁楼把我们之前的相册拿下来，我们打算把往年的照片挂出来。”

“好。”他大步迈向阁楼。

小阁楼堆的都是平时不用的东西，几乎被盖上了一层灰尘。他四处搜寻，一个漆红色的木盒印入眼帘，打开一看，正巧是往年的照片。

放在最上面的看日期应该是前两年拍的，大家在长桌子的一侧，桌子上是丰富的晚餐以及月饼甜点等，几个人在前面坐着，其余人都在后面站着，笑得很灿烂。

Z从最左边一直看过去，嘴角一直噙着满意的笑，直到看见他左手边的那个男人——戴着金色细框眼镜的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

这个人……不就是两三天前在街头老枫树底下看到的人吗？

Z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是皱起的眉头。

为什么这个人会在照片里？

他，究竟是谁？

三

他下来的时候表情有点凝重，以至于看到他的人也不自觉地停下来手里的动作。

让他帮忙拿照片的那个女生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怎么了？”

他默不作声，慢慢地将前两年的照片还有去年的照片依次排出来对比，手指轻轻地点着那个男人，开口道：“他是谁？”

众人难得地缄口不言，面面相觑，然后移开了视线，瞬间气氛就沉默下来了。

“他是谁？”Z沉声又说了一次，抬眼去看，每个人都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时不时偷瞄他一眼又赶紧错开视线。这很显然，所有人都认识这个人，除了他。

没人回答，气氛冷到了极点，压抑的氛围慢慢笼罩着所有人，就像被今年莫名奇妙提前到来的刺骨秋风灌入四肢百骸。

最终还是女生先打破了沉默，她小心翼翼地看了这位黑着脸的顶头上司一眼，眼一闭心一横就开始说起来。

原来这个人是Z的挚友S，是在几年前与工作室合作某个项目的时候认识的。他的性格和Z的性格完全不一样，是一个冷静、思维缜密、少说话多做事的行动派，而Z是一个开朗、大大咧咧、平易近人的好上司。互补的性格让他们一拍即合，两个人经常坐在那棵老枫树下的长凳谈心。后来不到一年的时间S甚至为了他，来他们工作室担任顾问，和整个工作室同甘苦共患难一起经历了好几年，已经被全员接纳成为大家庭的一员，也一起度过了多个“团圆中秋”。

一切顺利进行的时候，意外突如其来。那段时间有个项目非常棘手，Z虽然大大咧咧但不愿意服输，非要熬夜把它做出来，不许其他人插手，包括S。结果就是疲劳过度摔倒在地上途中摔伤头部，醒过来的时候失明了。虽然医生说是脑部血块压迫造成的短期失明，手术恢复可能性很高，但是S对不听劝的Z非常生气。两个人也因此冷战了一段时间，最终S离开了。

因为是挚友，所以S理解Z。也因为是挚友，所以他不愿意看到这样的Z不为自己着想，于是他难过地离开了。

而在S离开以后，Z做手术时出了一点小意外，患上了选择性失忆症，把手术前与他争吵得最凶的人给忘记了。

那个时候，刚好是中秋节要拍大合照之前的事情。还没有团圆就缺失了一块，其他人都对此唏嘘不已。

四

那天得知真相之后，Z回到家里思来想去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大清早就到老枫树下面的长凳上坐着，照常留出来一侧位置。他从太阳还在地平线上到挂在半空，从街上空无一人到满街熙熙攘攘，都没有等来S。

但是他不放弃，他就是有这样一种感觉，S会来的。他倔强地想，分明是他的错，怎么着也得把S等回来跟人家道个歉吧。

所以他每天都准时大清早地出现在老枫树下，穿着那件长风衣在寒风里一直等呀等，还是没有看到S的身影。顺带一提，怪不得他如此喜欢这件风衣，原来是S送给他的。

一直到中秋节的前一天早上，还是没等来S的Z开始有点气馁了。他叹了口气难过地想着，那天是不是看走眼了，那个男人不一定就是S啊。

最后，在中秋节当天早晨，Z出门之前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在今天这个日子里去一趟，借着“团圆”的意头去看看。

当他赶到街头的时候，他朝着树下看过去，又惊又喜地发现有个人坐在长凳上。Z不管不顾地跑过去，看到面前的男人正襟危坐地坐着，低头边看边揉着怀里的黑猫。

Z慢慢走近，莫名其妙地感觉这只胖猫也有点眼熟。难不成所有与S有关的东西他都见过？

正在他酝酿着如何开口的时候，没想到对方抬起头眼睛弯弯如月牙，突如其来地发问：“还记得这只猫吗？”

是的，就是S，和照片上戴着细框眼镜的年轻男人一模一样。

“嗯…有些眼熟，但真的不记得了。”他实话实说。

S表情有点遗憾，却很快又笑了：“它是我们之前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一起发现的，现在已经长这么大了。不记得没关系，就像你不记得我也没关系，重新认识就好了。”

说完，他拍拍黑猫，猫灵巧地从他膝上跳下，摆摆尾巴跑没影了。S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西装上的褶皱，一本正经地伸出手，微笑道：“你好，我是S。”

Z愣愣地看看他，又看看他的手，最后还是伸过手去握住了对方的手，咧开嘴笑了起来：“你好，我是Z，很高兴认识你。”

“很高兴你能回来。”

五

这年中秋节的大团圆合照Z和S坐在正中间，终于填补了空缺，变成了美满的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