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友,都是一些爱文学爱得发痴的人。
那时,我们刚从中学毕业,待业在家,对文学的共同爱恋使我们走到了一起。
其时,正值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伴随着整个社会思想的不断解放,文化界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各类文艺报刊纷纷复刊,大批作家、诗人和学者闪亮登场,可谓星空灿烂,熠熠生辉。置身于这个充满理想、激情和希望的时代,我们也禁不住跃跃欲试起来,也想拿起笔来写一点什么,梦想来个扬名立万。
Z君即是我们队伍中的领军人物,他不但年龄比我们大,而且搞创作也比我们早。还在读高中文科班时,他就开始悄悄地写小说,悄悄地向报刊投稿了。有一次我问他,这么厚的一叠小说手稿是如何装入小小的信封寄往编辑部的?他说很简单,只要将手稿卷成一个纸筒就可邮寄了。孤陋寡闻的我,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
Z君个子瘦小,但能量不小。那时在乡下很难找到世界名著,他却像变戏法似的掏来世界短篇小说巨匠——莫泊桑、契诃夫、欧•亨利等人的作品细细研读,而且常常读得废寝忘食,读得神魂颠倒,当然,也读一些当代中国作家的优秀小说。读得多了,自然就有了涂鸦的冲动。他起步阶段的写作,既非长篇,也非短篇,而是从微型小说入手。这样的规划和安排,很快使他尝到发表的甜头。那天当他兴奋地将刊发他处女作的省报摊在我们面前时,我们竟像自己发表了作品一般为他感到高兴。
X君住在离我几十里地的另一个小镇。此君也是一个小说迷,迷得十分狂热。他边在工厂上班,边尝试写小说,每天傍晚一放工,就将自己关入楼上一小间阅读或写作,直到父母喊他吃饭了,他才像藏在闺房的小姐一样,极不情愿地走下楼来。与Z君谨小慎微不同,X君胆大妄为,一上来就写中长篇小说,而且写得汪洋恣肆、跌宕起伏,充盈着一股豪气、霸气和神气。
由于路途遥远,身边又没电话、手机等通讯工具,X君与我的联系基本上以书信往来为主,偶尔我也会去他那里登门造访。他有一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特点,那就是喜欢写长信。他写信常常长篇大论,没十来张下不来,厚厚的一叠,都快要把信封撑破了;写的无非就是对文学的看法,对创作的展望,但就是刹不住车,一泻千里,滔滔不绝。我私底下曾抱怨他的长信把我看得头昏脑胀,但当他的信件翩然而至时,我还是张开双臂迎接它的到来。
S君则与我一样,爱好诗歌。他在诗歌写作上,可用两极分化来形容,要么写得像白开水,淡而无味,要么写得朦朦胧胧,使人如坠云里雾中。
有人说“写诗的人,性格要固执一点”。虽然,固执的人容易钻牛角尖,但如果抓准了方向,固执到底也就变成了坚持到底,也许能取得想要的成果。而S君的性格恰恰是四平八稳,没有攻击性。这样的性格,与朋友相处当然没问题,但在写诗上,也许存在一定的缺陷,因为他很少有自己的主见,容易受到别人的影响,以至不同程度地降低了诗歌的思维层次。
Y君属于另类的文学青年。他在上高中文科班时,就广泛阅读课外各种读物,知识面远远高于同龄人;业余时间背读汉语词典和成语词典,一些新鲜的词汇常常从他的嘴里脱口而出,这对他的写作产生积极的影响,以至所作之文常常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在课堂上朗读。但高中毕业后,他却金盆洗手不再写作了,只独独保留阅读的习惯,久而久之,竟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只一眼就能看出一篇文章的疵点。
有一天,Y君忧忧地对我说,他的脖子上长了一个肿瘤,很有可能性命不保。我在吃惊的同时,叫他赶紧去城里检查。他说检查过了,医生要求动手术,然后看切片化验情况,再判定良性还是恶性。又说,如果他离世了,就把自己所有藏书送我留念。我听后,心一下堵得发慌,深感生命的短暂和无常。但好在最后虚惊一场,逃过了一劫。
就这样,我们这一帮意气相投的文友,都各自铆着劲,在文学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并写就了一批现在看来不屑一顾但当时却在我们圈子里叫得响的“作品”。
于是满怀信心地投稿。那时,没有传真机,也没有复印机,更无现在司空见惯的电脑,文章写成后,得先用复写纸一式几份地进行复写,一份留作底稿,其余用信件的方式投寄到报刊杂志。用复写纸抄写很是费劲,如果是诗歌什么的还好,要是小说、长篇散文什么的,非把手筋累断不可,所以,我对写小说的文友很是佩服,甭管他写得好还是坏,单就抄写一项就够他受的了。但那时投稿的一大好处是作者不用付邮资,邮资一律由编辑部总付,你只要在信封的右上角写上“稿件”两字,再剪一个角,便可游遍全国。也正由于此,我们的投稿热情空前高涨,每当完成一件作品,根本不作冷处理,就迫不及待地投了出去,像是人家要把你抢去似的。随着信件塞进邮筒“嗵”的一声,作者的一颗希望之心也随之跌入。然后,是热切切地等待,巴不得日子早一点过去,有时连做梦都在关心稿件的命运。有一文友,夜里睡梦中忽见稿件被编辑部录用,说不日刊登。第二天他给大家一说,大家竟像发表了似的高兴。但等待的结果往往是失望,退稿信一律都是冷冰冰的铅印纸一张,一律都是“大作拜读,经研究本刊不宜采用,欢迎常赐稿”之类的套词,后来连退稿信也没有了,寄出去的稿件都是泥牛入海。但尽管如此,大家还是毫无怨言,拿出原稿细细地找得失,天真率直得近乎可爱。之后,又埋头沿着“格子”铺就的一条永无尽头的路,义无反顾地走去。
写作投稿之余,最开心的莫过于聚在一起谈天说地了。聚会的地点一般放在Z君的家里,因为他有一个独立的高高的阁楼,尽管房间逼仄,只一张床、一张桌,但对我们来说,已经是非常的奢侈了,因为那时每个家庭兄弟姐妹众多,很少有人拥有一个独立的空间。我们谈文坛的动向,谈作家的性情,谈读书的感想,谈作品的构思,谈乡村的轶事,谈民间的故事……话题一会儿切到东,一会儿切到西,像风一样飘忽不定,但大家总是乐此不疲,兴奋异常,从不言弃。有一天夜里,我们在Z君阁楼里为X君的一个短篇小说把脉,先由X君谈创作构想、谈故事情节,再由我们逐个发表意见和评论。就在这天夜里,X君大言不惭地宣称要成为中国的莫泊桑,当时的那种气氛真有点悲壮、激昂,以至有几个文友竟然被他的演说激动得眼眶发热。末了,我们按惯例进入聊天的环节,天南海北,东拉西扯,直谈得天昏地暗,时钟敲过十二下了,还没有休兵的迹象。突然,阁楼响起“彭彭彭”的敲门声。Z君起身拉开门,只见一胖妇人双手叉腰,气鼓鼓地对着我们破口大骂:“还让不让人睡了,一帮神经病!”说完匆匆离去,只留下我们一群人大眼瞪小眼。
英国作家毛姆说:“作家追求的回报应该是挥洒文字的快乐和传播思想的惬意。至于其他的,那就随便去吧,别去在意赞美或诋毁,失败或成功。”但我们那时的写作却带有十分强烈的功利性,说白了就是为了发表,为了成功。但要发表又是何其之难,有时简直可以用难于上青天来形容。见此,有文友弱弱地建议,说能否办一本内部交流刊物,给作品提供一个发表的园地;刊名为《白天鹅》,象征文学的圣洁、高雅。一言既出,赞同者众。于是,分头落实任务:设计、征稿、编辑、打字、油印……经一番上上下下的折腾,第一期很快出来了,捧着图文并茂的自己的刊物,如捧着新诞生的生命,内心的喜悦无法言喻。于是,一发不可收,很快有了第二期、第三期……其间,文友们的一些作品也零零星星陆续在报刊上发表。
然而,仅仅出了五期,“白天鹅”的翅膀就耷拉下来。一天,有人叫我到镇文化站去一趟。到了那里一看,原来是一位来自县公安局的人员在找我。他说他是从另一个镇上发现我们创办的《白天鹅》刊物,今天是特地上门来调查的。我顿感事态的严重。但想到刊物内容与政治无涉,心里又感到无比的踏实和从容。他说,上级有规定,未经注册和登记的刊物都属地下刊物,一律不准创办发行,已经印发的立即封存。我嘴上诺诺应承着,心里却是一千个的不服气:只是文友之间交流一下而已,怎么算是地下刊物呢?
第二天我跟大家一说,大家都感到有点惊讶。后从S君口中得知,公安人员也去找过他。据S君说,那个公安人员指手划脚对他的诗作《梦》,妄加评论。“‘闭上眼静静接受死神的洗礼’是什么意图?”“‘寰宇漆黑/身体沉沉下坠’影射什么?”这种“见草木就是兵”的诘问,搞得S君哭笑不得。
那天夜里,大家相聚在Z君的阁楼里,第一次喝起了闷酒。
沉默,久久的沉默。
突然,一个怯怯的声音响了起来:“还,还写么?”
“写,当然要写,” Z君放下酒杯,嘶哑着嗓子,“我要死心塌地爱文学!”
窗外,风掠过竹林,沙沙地响……
后来,这些文友大多陆续招工去了外地;后来,得知他们都已各自成了家;再后来,他们中的一些人为稻粱谋放下了手中的笔,只有极个别的还在涂涂抹抹聊以自慰。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我的文友们,你们还好么?